Chapter 7 懲罰(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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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李誌立找了半天,終於在辦公室找到了小吳老師。她剛巧哭完,眼睛還是紅的,見他進來,趕緊擦了擦眼睛,勉強憋出一個笑來。李誌立走到她跟前,雙手捏得緊緊地,不知道說什麼。小吳老師反倒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用一種沙啞的聲音開口。“誌立,你別聽他們胡說,我和你爸爸沒什麼。”李誌立點點頭,沒說什麼,伸手給小吳老師擦擦眼睛。“老師,你別哭了,我不和他們玩。”“嗯。”“老師,那女的最近瘋了一樣要找你,你要小心點,我爸爸在家裏和她鬧翻了,我不敢回去。”“那你來我家住吧。”“那謝謝老師。”當天小吳老師早退,校長沒有召見她,也許是在想怎樣辭退她。這種事情終究是難聽的,不管真相如何,一旦被人抹黑,再怎麼擦去也會留下汙點。小吳老師收拾著飯後的桌子,出神地想著自己今後的出路,李誌立留在臥室裏做著當天的作業。剛才她發了個短信給李先生,告訴他李誌立在自己這裏,讓他別擔心。不知道李先生知不知道她現在的處境。正想著,門就響起來。小吳老師心裏一頓,撲過去把門打開,李先生站在外麵,皺著眉看著她,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樣?”一天的委屈堆積,在這一刻爆發。小吳老師將那些懷疑拋在腦後,撲到李先生懷裏痛哭起來,就像這個世界上隻有這唯一的一個人能夠給她一點可憐的安慰。哭了很久,她停住。李先生探頭看看裏麵,摟住她的肩,要她出去走走散心。兩個人悄悄關上門出了房子,牽著手走在僻靜的街上。小吳老師想起李誌立的話,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著李先生。“誌立說,這個女人是你的第三個老婆,你之前還娶過一個。”李先生一愣,看著她。“是啊,我以為你知道。”“那個人呢?”“不見了。我要和她分手,她不願意。大家吵了一架,我直接把律師信離婚信寄過去,後來她倒是蓋了章,可人就再沒見過了。”“都沒再來說財產之類的事情嗎?”“沒有,她可能自己搬家走了還是怎麼樣,反正我沒再聽過她的消息。”“是嗎……”小吳老師低下頭,李先生狐疑地看著她。“怎麼了?忽然想起這個?”“你當初為什麼和她分手?”“和現在的理由一樣。”小吳老師一頓,苦笑起來。“因為你喜歡上了別的女人?”“不,因為她也虐待誌立。”“什……”小吳老師沒想到這一點,愣愣地抬起眼。李先生苦澀地笑了笑,歎口氣。“在談的時候,大家都挺喜歡誌立,結果一結婚,先是謠言,再然後就會被我證實。過程都一模一樣。”“她也打誌立?”“是啊,我那天檢查誌立的身子,發現和那個女人打的位置都很相似,手臂上,大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掐出來的痕跡。真不知道這些女人到底為什麼這麼狠。”“後來呢……你告過她嗎?”“沒有,畢竟是家醜,不想宣傳出去,我才這麼算了,隻是要求離婚。哪知道她和現在這個一樣不講道理,一邊往死裏抵賴一邊還罵誌立,我也是忍無可忍,沒辦法。”“她也罵誌立?罵什麼?”“我記得當時她說誌立是個小壞蛋坯子,都壞在心眼兒裏,還說這些都是誌立自己弄的,為了要讓我們分開什麼。你說誌立這麼小的孩子,腦子還沒發育全,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她們這麼說實在太過分了。不喜歡我兒子,幹脆也別喜歡我。”李先生說著有些氣憤,眉頭緊緊地皺著。然而小吳老師卻漸漸感覺到一絲詭異了。一個這樣還說得過去,但兩個、三個都這樣,世界上有這麼巧的事情嗎?她回憶著自己看到的誌立身上的那些痕跡,手臂上,腿上,真真的,倒是打出來的。可總有那麼一點不對勁的地方。但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呢?小吳老師一下子也想不起來。那天晚上李先生告訴她,自己回去就把事情解決了。就算小吳老師會被學校開除也好,以後不能再在這個地方生活也好,他都養著她。兩個人告完別,小吳老師回到家裏,李先生在樓下的路燈邊目送她,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道的轉角裏。開門進去,小吳老師覺得一天下來幾乎累散了架。她疲倦地打開客廳的燈,剛要坐到沙發上,忽然驚叫了一聲,嚇得雙腿發顫,幾乎摔倒在地上。李誌立站在臥室和客廳相接的門邊,探出半個身子,眼睛向上,緊緊地盯著她。那孩子就這麼站在黑暗中一直等待著嗎?想著這,小吳老師甚至覺得喉嚨都有些發緊。她穩下心情,走過去拉住李誌立,把他拽到客廳裏。“怎麼了,還不去睡覺?”“老師你剛才是和我爸爸在一起走嗎?”小吳老師一頓,那孩子竟都看見了。李誌立安靜地盯著她一會兒,見她不回答,又笑起來。“學校說的事情是真的啊,我爸爸真的是為老師才要和那個女人離婚的。”“誌立……你聽老師解釋,老師和你爸爸……”“為什麼要解釋?”李誌立歪歪頭,睜著無辜的眼睛看著她,“我還要謝謝老師幫我完成心願啊,爸爸終於願意和那個女人分開了,我以後都不用害怕了。”“你……不生氣?”小吳老師小心地觀察著他的樣子,李誌立笑得更開心了些,抓住她的手左右晃了晃。“當然了,我早就說過的嘛,如果是老師和我爸爸在一起,我舉雙手雙腳讚成。”“為什麼?”“老師是好人,對我也好,不會打我。她們都討厭我,老師你不會的吧?”小吳老師忽然想起剛才李先生在樓下跟她說起的,那個前繼母的事情,皺了皺眉。“誌立,你上一個繼母也打你對嗎?”“是啊,比這個打得還狠。”“你老實告訴老師,她是真的——打你嗎?”小吳老師逼近李誌立,盯著他的眼睛,又仔細地問了一次。李誌立臉上的笑僵了僵,慢慢淡下去,眉頭皺起來。“老師你不相信我?”“老師隻是想知道事實,她們真的打你了嗎?”李誌立一把甩開小吳老師的手,退後一步看著她,繼而將眼垂下去,搖搖頭,忽然衝過她,跑到門口拉開大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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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之後,李誌立失蹤了。班裏的同學個個都說沒有看到他,小吳老師一邊後悔著自己那天晚上的話,一邊努力找著李誌立。學生們幫著在學校裏看了一圈沒有結果,李先生急得差點白了頭,也沒給小吳老師什麼好眼色看,甚至有人懷疑李誌立是被人蓄意綁架或者拐賣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姓楊的女人再次找到了小吳老師。她開門見山地告訴小吳老師,讓她離李先生一家遠點。小吳老師忙著找李誌立,沒有心思理她,姓楊的女人攔在小吳老師的道上,抓著她的袖子皺著眉類似警告似的告訴她,李誌立這個孩子心裏鬼主意太多,讓她別上當,還說自己已經是被那個小鬼害慘了,讓小吳老師自己小心。可當時小吳老師也許太過著急,所以完全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隻是繞開她,一言不發地繼續尋找著。到了幾乎傍晚的時候,李誌立還是沒有蹤跡。小吳老師的內心被後悔的感覺淹沒,她沒想到自己的疑問會給這個孩子帶來這麼大的傷害。這個孩子從小失去了母親,對自己的父親抱著懷疑又渴望的態度生活在不同的家庭裏,被人傷害虐待,心思敏感。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這個可以寄托的人,自己卻因為一點疑惑就這麼公然質疑他,小吳老師後悔得隻想著找到李誌立以後,當麵給他道個歉才行。她回到學校裏,學生們已經放學回家去了。她一個人坐在辦公室想著李誌立可能去的地方。如果今晚再找不到,過了24小時,李先生就準備去公安局報案了。她苦惱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冥思,就在這個時候,班長出現在辦公室裏。“吳老師。”班長喊她,她抬起頭,有些疲倦地笑了笑。“怎麼還不回家?”“我想起件事情,來告訴您。”“什麼事?”“其實今早我來學校來得早,好像見到李誌立了。”小吳老師一頓,倏地從凳子上站起來,握住班長的肩。“你看到他了?他在哪裏?”“他早上的時候被他後媽追著跑到學校後麵去了。”“他後媽?”“嗯,我親眼看到的。他後媽追著他像是要打他的樣子,他就一邊跑一邊哭,往後麵去了。但後來我忘記了,剛才經過那棟房子才突然又想起來的。”“那……那你又見著他出來沒?”“有,我看著他出去,我以為他回家了。”小吳老師抓起手機就往李先生的電話撥號,然後往李家跑去。李先生的電話關機,李家也鎖著門,所有人在關鍵時刻忽然一起約好了玩失蹤。小吳老師急得六神無主,好不容易來的線索難道就這麼斷了?她正想著,忽然記起學校後麵的那棟舊教學樓來。對了,那棟樓,李誌立說自己一不開心,總會在那裏玩。小吳老師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轉頭又往舊教學樓跑去。舊教學樓在夕陽中顯出一點影影綽綽的頹廢氣息,包裹著最後一點陽光,從某個角度看,就像是浸在血裏一樣。小吳老師小心地跨過施工圍起來的黃色封線,走進樓裏。樓道很舊,有一種年久失修的發黴味道從每個角落裏散發出來。小吳老師小心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喊著李誌立的名字。她這樣上到四樓時,太陽下山了,樓裏一下子暗下來。小吳老師小心地注意著腳下,亂七八糟的垃圾堆放著,很容易將人絆倒。上了五樓,她聽見一陣啜泣的聲音。小吳老師輕輕喊了聲李誌立的名字,那陣哭泣停了停,接著李誌立的聲音傳過來。“是吳老師嗎?”小吳老師跟著聲音小跑過去,在類似港劇鬼片的樓梯轉角前,看到李誌立一個人抱著雙膝,坐在一個破舊關著的門前。“誌立?”她走過去,李誌立抬頭看著她。小吳老師嚇呆了,借著微弱的光,她看見李誌立的手臂上沾染著血跡。“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到這裏來了?為什麼一天都不去學校?”“我……那個女人今天……今天瘋了一樣追著我打,說是我破壞她和我爸爸的感情……然後……然後還是我把老師帶給我爸爸認識……她拿木棍打我,上麵有釘子……我抬手擋著她,結果就出血了……她走了,我很害怕,出了學校也不知道去哪裏……老師,老師也不相信我了,我就又回來了……”李誌立一邊說一邊哭,雙手冰冷,顫巍巍地抓著小吳老師的袖子。小吳老師心裏一痛,自責的感覺排山倒海鋪陳開來,她輕輕扶住李誌立受傷的手臂,帶著他站起來。“還疼不?”“不疼了,傷口不深,已經不流血了。”李誌立依舊抽著鼻子。“來,我們回去,老師帶你去見你爸爸。”“老師,先等等。”李誌立擦擦眼睛,拉住小吳老師的手。“這裏就要拆了,我以後也不能來這裏玩了,這個地方原來是我最喜歡的教室了,老師你進來。”說著,他指了指身後的那扇門。小吳老師心疼地摸摸他的腦袋,走在他前麵,拉開了門。然後她覺得背後壓上來一隻手,隻是那麼推了推,再然後,除了落地時那陣猛烈的劇痛,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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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誌立被人在車站找到了。一個人髒兮兮的,蹲在地上,很可憐的樣子。找到他的人是李先生的下屬,拉著他的手趕緊打電話過去,讓李先生安了心。李誌立告訴那個人自己離家出走,可走到車站才發現錢包被偷了,沒錢,也不想回去,沒辦法就一個人蹲在地上。那個人看著李誌立無辜的大眼睛還有盈在眼睛裏的眼淚,聽他說完自己被後母虐待的事情,跟著長籲短歎了一陣。等見到李先生時,又添油加醋了一番。李先生抱著失而複得的兒子,幾乎喜極而泣。過了會兒想起應該給小吳老師打個電話,可連打了很多個,那頭都沒人接。李誌立仰著頭看著李先生。“爸爸,前天晚上那個女人又去找吳老師了,好像還吵了一架。”“什麼?她又去了?”“嗯。吳老師還哭了。”李先生捏緊了拳頭,狠狠地罵了句髒話,李誌立將腦袋低下去,用頭發把眼睛遮得嚴嚴實實的,沒有人看見他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還是隻是單純的沉默。再然後,小吳老師成了失蹤的第二個人。李先生同樣全城跑著找她,找不到。一整天下來,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裏。李誌立也去找,把小吳老師帶著他去過的地方都找了個遍,晚上回來可憐兮兮地看著李先生問:“爸爸,吳老師會不會出事啊?”李先生頭痛地仔細尋思,最後還是決定了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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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過去,毫無所獲。李先生的腳步很重。他奔走了一天,還是什麼都沒有找到。拖著倦怠的身子回了家,家裏冷冰冰的,那孩子不在。小吳老師能去哪了呢?李先生煩躁地點了支煙抽上,吐出來一口,煙霧將他的存在襯托得稀薄。太陽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下山了,最後一絲餘暉穿透窗戶來到他跟前,在他的麵前掙紮爬行,在與他相隔幾寸的地方陡然消失,最終還是沒能攀附上他的雙腳。那場景就像脫色的照片一樣了無新意,徒留傷感。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腳步聲。他轉頭去看,自己進屋時忘了關上大門,現在那孩子就站在門口,表情呆滯地看著他。“爸爸……”那孩子的音調有些顫抖,渾身濕淋淋的,像是剛從水裏撈起來一樣。“嗯?”他覺得很累,沒有太多心思再去理會兒子的事情,隻是不鹹不淡地應了聲。兒子慢慢進來,走到他跟前。他明顯發現兒子正在發著顫,一雙眼睜得圓鼓鼓的,沒有焦距。他伸出手,揉著兒子的頭發,兒子開口。“爸爸,我們找到老師了,老師就在學校裏……”小吳老師是被施工人員發現的。屍體碎裂在電梯間底部。因為施工,電梯早已拆除了。根據調查,她應該是從五樓那個工人們臨時用來遮蔽電梯空蕩的門口掉下去的,姿勢很不自然,不像失足。警方介入調查,李誌立一整天魂不守舍地待在家裏,李先生痛苦得將工作全部推掉,整個李家隻有姓楊的女人顯得十分高興。警方查出了李先生和小吳老師的關係,查到了前幾天學校的轟動,然後開始向班裏的同學展開調查。李誌立關於自己後母在小吳老師失蹤前一晚去見過小吳老師的話提供了重要的線索,警方順藤摸瓜,在查證中,班長告訴警察,那天傍晚她親眼看見小吳老師跑出學校去找李誌立,後來姓楊的女人又來學校找過小吳老師鬧事。隨後同班的同學,有人見到姓楊的女人跟在小吳老師身後一起回了學校。姓楊的女人成了重要的嫌犯。最後在小吳老師的衣服上發現了姓楊的女人的指紋,小吳老師被人推下去時背上被刺了一刀,而那把刀,在那女人的家中找到,上麵的血跡和指紋已經擦掉了,可經過還原,還是發現了小吳老師的血跡。姓楊的女人被帶走時,李先生和李誌立一直冷眼旁觀著。那女人經過李誌立時,忽然瘋了一樣衝上去抓著李誌立的領子,口裏罵他是魔鬼一樣的小孩,語句惡毒,讓所有曾經對她虐待李誌立這件事抱有疑問的人變得堅信不疑。李誌立隻是驚恐地往後退,一直用頭發擋著眼睛,仿佛不敢抬頭般的楚楚可憐。女人被拉開帶走,一切落下帷幕。李先生為李誌立辦了轉學手續,李家離開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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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樓被徹底拆除,開始修建新的東西。這所初中恢複了寧靜,就像一粒石子投進水裏,幾圈漣漪後,終歸會回到原點那樣。新的老師來了,給全班的同學點名。他們如以往一樣微笑著迎接這個新的老師,如以往一樣擁有一種朝氣蓬勃的狀態和氣勢。他們也如以往一樣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緊緊團結著,尋找新的樂趣。“爸爸,這個家,反正媽媽已經死了,就我們兩個人一起生活,不好嗎?”真相是什麼,都無所謂了,就像您其實從來不相信我的謊言那樣,爸爸,我也從來不相信您所說的意外。但無論如何,您是我現在唯一所擁有的東西了,我也一樣是您唯一的兒子。既然如此,我想您是不會追究下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