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靈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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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下午我幾乎都在跟屍體打交道。因為租了間過於陳舊的房子,所以我不得不花時間適應房子裏布滿的各種昆蟲跟動物屍體——它們或是赤裸裸地仰麵朝天,死狀猙獰;或是聚成了一個小堆,被掏空幹涸。我甚至看見了一隻老鼠,五髒六腑被掏空後,隻剩下了毛躁的皮。還有屋後的荒草地,像極了水分幹涸的某種器官,皺巴巴亂哄哄的雜草就像是瘋子的頭發。它們就那樣擁擠著,彼此撫慰著冷卻的屍體。我趴在水池子旁邊幹嘔了幾十分鍾,結果又被洗手池裏綠色的苔蘚趕回了門外。接著我返回去,在後麵挖了個很大的坑,把從櫥櫃、衣櫃、碗櫃掏出來的各種屍體撒上石灰,進行深度的掩埋。看著那些奇怪的生物一點點埋沒在我的麵前,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一樣,還要毀屍滅跡。我蹲在坑旁邊大聲地哭——其實親手埋葬的,還有愛情。這是我同亦揚分手後的第36個小時。不過我隻哭了兩次。但是其中一次堅持哭了5個小時。我從自己身上撕扯掉一些舊的影蹤,很疼,很無助。不過從那過後,我便不再堅持繼續哭下去了,因為已經被埋葬的,無須緬懷。我給蘇遠幻打電話,我說現在我失戀了。說完之後我就掛了,因為我懂得,有些人,總是能夠沉迷於一個句子帶來的欣喜。在我埋完屍體回去的時候,看到房東正站在黑糊糊的胡同裏朝我的房門張望。那該是個年過花甲的老太太——我本這樣認為。但她在簽合同時,我看見身份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1964年9月,心裏便萌萌地起了一層疙瘩——她的年齡具有絕對真實的欺騙性。而此時此刻,我覺得她又老了一些。或者她曾經私下用手調整了容貌,變得更加奇怪了。我打開門,詢問是否有事。“蘇曉迪小姐?”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叫我的名字,我“嗯”了一聲。“電話是壞的。”她在昏黃的燈光下囑咐我,“你們年輕人都有手機。”我再次“嗯”了一聲,便想回去。“房子裏的東西不能扔。”她突兀地說道,幹枯的手指掛在我的手指邊,我禁不住往回縮了縮。“知道的。”我又補充一句,“這兒安全嗎?”我不太相信她已經耳背。隻是她就像沒聽到我說話,轉身便朝著黑暗的胡同深處走去了。我的貓趴在不遠處靜靜地看我——我太喜歡貓了,我甚至欣賞它們的慵懶,或者飛簷走壁的自由。我一直都覺得貓就是人,它甚至比人還要多些能耐。隻是它們困於自己的軀殼,所以無法做那些誇張的事。很多年前,我跟蘇遠幻說這些的時候,他總是很認真地聽,一如我的折耳貓。聽完之後,他問我,若是有一個人像你的貓一樣飛簷走壁,能夠每時每刻到你身邊去愛你,你會接受他嗎?我大笑,我說那叫完美的結合體,為何要猶豫?我絕對想要個像貓一樣的男朋友,外加一場轟轟烈烈能夠飛簷走壁的戀愛。之後我便命名所有的貓為蘇折耳,我認為這是一種美好的寄托和象征。蘇遠幻知道之後很開心,他為我買了一個月的早餐,外加一個月的零食。隻是一個月之後,我便同亦揚戀愛了,直至現在。我覺得那是對一個人莫大的諷刺,但是我並不能抑製對愛的感覺。於是這些年,我隻能累加一種叫做愧疚的東西,而並不能夠學著去懺悔。不過從那之後,當我每次有一隻死去的貓,蘇遠幻就會幫我拍一張照片,他說他覺得那是它們最最安靜的時候。瞳孔放大,保留最後死的姿勢——那是它們留給我的,唯一的紀念。這時候,我轉頭望一眼灰舊的牆壁,心裏盤算著要不要拿出來掛起來。低頭看蘇折耳,卻見它起身發怒起來,順著方向看去,一隻老鼠正想要做飛奔的姿勢。我趕快伸手就抓過去,逮住它,狠狠數落。隻是再仔細望過去,地上空蕩蕩的,哪有什麼老鼠。然後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把箱子斜立在床邊,之後一點點掏出那些曾經跟我生活過的物件。雖然它們隻能證明我是個美麗的棄婦,不過我想要把日子重新拚湊起來。手機突然響了,是蘇遠幻。我剛想接聽,卻發現驟然沒電了。於是我順手抄起桌上的座機,想給他撥回去,心卻莫名其妙地一抖,手裏一滑,電話“啪”一下砸在書桌的抽屜上。它並不能用!房東剛剛交代過,那是隻沒有任何用處的電話。它漆滿突兀的紅色,滿是陳舊劃痕的表層蓋了厚厚一層灰塵,手指碰上去,就會留下一個淺淺的手印。像——或許它什麼也不像,本身就足夠可怕。我再次想起房東剛剛囑咐的話,覺得那個總是不停老去的女人似乎有預知的能力。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又放回去,翻身下床。想是蘇遠幻已經到了樓下,便匆忙收拾一下,準備下樓。我提前把蘇折耳放在籠子裏關好,還配了把小鎖。一是防止它抓老鼠,更是怕碩大的老鼠抓住它。做完這一切,我便轉身下樓。
2
他見麵便問蘇折耳,我有些不悅,但是後來覺得那像是他未曾改變的證據,便偷偷釋懷了。大學的那些年,雖然他對我了如指掌,但我隻是粗略地知道他畢業那天站在心理係的後麵,其他就一概不知。這大概就是愛一個人和被一個人愛的區別。他安置好我,轉身去洗手,我偷拿出手機拍他的背影,真的消瘦好多。我點了份七分熟的牛排,抬頭看蘇遠幻。他的表情似乎一直都很興奮,像是望見了好多年沒見的朋友。他吃著麵前的沙丁魚蓋飯,津津有味。我突然想問他,你不是最不喜歡吃魚,但終是沒有問。或許我錯了,人都是會變的。比如從不喜歡留胡子的蘇遠幻,也留了不長不短的兩撇胡子,奇怪地掛在臉上,像隻黃皮膚的小狸貓。隻是他一直很關心蘇折耳,倒是沒有變過。他說:“你依舊在養貓嗎?”我大口大口嚼著牛肉,嘴裏塞得滿滿的,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引得蘇遠幻吃幾口就要停下來看,看完了學我的樣子吃兩口,然後索性扔了刀叉,拿勺子往嘴裏送。其實我並不是想這樣,隻不過是那些肉乎乎的牛排能最快填滿我神經的每個角落。它們擁擠得像是一條將要沒入大海的河流,順著光滑的食道大批量並排塞擠。但是當它們真正存在於身體裏的時候,竟然就死死地困在那裏,像艘沒水的船,軟塌塌地貼在岸上。我放下刀叉,說:“蘇遠幻,我搬家了。”他說:“我知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正麵回答:“我以為你會去我那兒住。”我看了一眼玻璃外的殘陽,不滿道:“說正經的呢。”他迅速咬了一口魚,喉嚨裏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個字。我沒聽清,我說:“你剛剛說什麼?”“一個人住很危險。”我愣了一下,有些倔強:“我覺得還不錯,至少很自由。”他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給你講個笑話吧。”他說一個精神病患者,總是把自己當成老鼠,有一天,醫生終於以為自己治好了他,結果出院那天,這患者還是膽怯地問:“貓知不知道這個消息呢?”這似乎是心理學的一個分析案例,在某本書上見過多次,所以我並沒有笑。他的表情僵固在臉上,尷尬地解圍說那麼多年,我還是願意講些通俗笑話。隻是他開始長篇大論那些明晃晃的歲月,感歎時光的可怕。而我,隻是講了我用了一下午,來埋各種各樣動物的屍體,他就已經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我的位置正好能夠看到他的口腔,那些魚頭魚尾在他的嘴裏攪成一團,攤在紅色舌頭上,有點反胃。“很驚訝?”我輕描淡寫地說,“還有更恐怖的,你聽嗎?”蘇遠幻立刻擺出一副準備聽我長篇大論的姿勢,他把左臂繞過腦袋,仔細地蹭了蹭耳朵,之後又蹭了蹭嘴巴。“有一個男人,他太愛另外一個男人,他總幻想自己能夠生孩子,最後他真的生了一個又可愛又胖乎的男孩。”“怎麼會?”蘇遠幻緊皺著眉頭,“他怎麼生的?變性?”“他隻是剖開了自己的肚子塞了枕頭進去,在他死前的那一刻,他一定是認為自己已經剖腹產成功!”講完之後,我哈哈大笑起來。隻是蘇遠幻沒有笑,他緊鎖的眉頭裏麵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很浮躁也很複雜。他突然把兩隻手攥成拳頭的模樣,然後雙雙放在桌子上:“你知道愛一個人有多難嗎?甚至有時候,你想要變成它!”隻是那時候我沒聽出他話裏的意味,隻是以為那個“它”是指我。多年之後在聽《冬天快樂》時,那句習慣你就把我當做你,我都多少地有些抵觸。我望著他:“你好像隻貓。”蘇遠幻並沒有不悅,而是有些驚喜:“是嗎?”我吞下最後一口牛排飯,拎起包,就甩在他頭上:“說你像女人呢!”然後站起身,朝門外走去。這時候,蘇遠幻的喉嚨裏又模模糊糊地開始咕嚕,這一次我聽清了,他說著:“喵——”
3
我在後備箱發現兩大袋貓糧的時候,蘇遠幻正在不遠的地方跟一個禿頂的男人說話。我不知道那個禿頂的男人什麼時候出現的,總之我看到他們的時候,就已經在說話了。折身回來,蘇遠幻的臉色不是很好。我說我想去給蘇折耳買點肝吃,它最近很饞。蘇遠幻一臉的嫉妒:“要是你能把對貓的熱情轉到我身上一半,我也就知足了。”我哈哈大笑,心裏莫名的酸。於是從超市出來的時候,我坐在車上有些拘謹,覺得這些年的愧疚一並爆發出來。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去牽一下他的手或者做點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最後,我隻是說:“謝謝你給蘇折耳買的貓糧。”他愣一下,笑道:“應該的。”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話說。蘇遠幻送我到樓下,他站在暮色裏看我上樓。他浮著微笑,月光下他的臉被照得很清朗。我心裏知道,這麼多年,他還是喜歡我的。隻不過我不宜停留太久,或許有時候對於愛情與屍體,不過是同類之間的轉換。曾經死過,就不可能再複活。於是當我開門的時候,我大聲地跟蘇折耳問好:“饞貓,你猜我給你帶回來什麼?”然後我就溜進廚房,準備把肝處理一下,喂給它吃。大約過了很久,我才想起我把它關在了籠子裏。我匆忙擦擦手,把肝放在食盆裏,走進客廳。蘇折耳在籠子裏睡了。平日不會這樣啊,這隻饞貓聞到東西香,肯定會吱呀亂叫。病了?我連忙打開籠子,試圖把它拽出籠子。可就在我剛剛觸及它身體的一刹那,我忍不住叫出聲來,渾身的皮膚都鼓鼓地脹起來,手裏盛肝的盤子,也順勢摔到地上。它死了?我抱起它來,拚命地晃。它還是一動不動地在我手掌裏,像是沉沉地睡著了。我慌神了,匆忙掏出手機,打電話給蘇遠幻。我說:“你快來,蘇折耳死了!”電話那頭起初很安靜,我急得大叫。我說“蘇遠幻,蘇折耳死了!”良久,我聽見那頭傳來一個聲音,極其悠遠和空蕩。他說:“喵——”之後,我不知道為何一陣暈眩,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