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婆 婆 丁

我上小學一年級的那年春天,父親領我來到奶奶的墳前。

那天陽光明媚,墳地裏開滿了大片金色的婆婆丁花,奶奶的墳上也開滿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的婆婆丁花,金色的婆婆丁花,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我不禁發問:這是誰種的嗎?父親肅穆地站在奶奶的墳前,搖搖頭,但又茫然地自然自語:也許,老天真的有靈吧……

父親隻有四歲的那年春天,春脖子長,加上該死的日本鬼子燒殺擄掠,老百姓在一開春就挖野菜度日子,雖然一時還沒有餓死人,但餓死人在這個春天恐怕是注定的事了。

被霸占,被踐踏的黑土地上,頑強地生長著各種野菜,這些野菜在最關鍵的時刻,養活著人們。而在眾多野菜中,在初春最早從泥土裏鑽出來的便是婆婆丁。在初春荒蕪破敗的土地上,春寒餘繞,它便從泥土裏伸出紫綠色的葉芽,示意著頑強的自信。

大清早,奶奶穿著一身土藍布縫製的棉衣,挎著拐筐,拿著小鏟,去村外的野地裏挖婆婆丁。奶奶居住的這個村,有十幾戶人家,幾乎家家都在吃野菜,村子附近的地裏已經挖不到野菜了。

奶奶離村莊越來越遠。奶奶終於找到了一片生長婆婆丁的撂荒地,奶奶正挖著,突然從遠處傳來陣陣槍聲。奶奶打個冷戰,但還是緊張地挖著野菜。槍聲一直稀稀落落地響著,奶奶知道小日本這幾天,把一支抗聯小分隊困在窮棒子山上,那山又高又陡,現在山尖上恐怕還有積雪呢。那十幾名抗聯戰士被困在山上,可怎麼活呢?那座山上,雜草叢生,怪石林立,連野菜都挖不到,山又高,氣候又冷……奶奶胡思亂想到這,禁不住向遠處望了一眼。奶奶又歎了口氣,心想自己是個婦道人家,有心沒力,自己的男人又被小日本給抓走了,幫不上那些抗聯戰士啊……

傍晌午的時候,奶奶挖了滿滿一筐婆婆丁,她來到山腳下的小溪邊,把婆婆丁倒進溪水中一棵棵洗。她洗幹淨一棵,放進嘴裏慢慢咀嚼,婆婆丁那苦澀的清香立刻給她提了神,她覺得有勁多了。奶奶洗把臉,想鬆口氣,她突然發現小溪對岸躺著個人,一動不動。奶奶壯著膽,趟過小溪,來到那人麵前。

這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嘴唇已經幹裂,他一手緊緊抓著槍杆,另一隻手拿著幾棵婆婆丁菜,婆婆丁已經蔫巴,他的腿上幾處受傷已看不清楚。奶奶一看就知道,這是個抗聯小戰士。

奶奶捧一捧溪水,慢慢滴到小戰士幹裂的嘴中,他嘴唇開始翕動了。過了一會,小戰士慢慢睜開了眼睛,他先是驚慌,繼爾充滿了希望,他呻吟著:“大嫂……我……不行了……搞點野菜……送到山上……不然……”奶奶猶豫著:“我……”小戰士呼哧了半天,又呻吟著:“大……嫂……我們……不……能……做……亡……國……奴啊……我……們……不……能……”小戰士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最後像巨石沉進了海底……

奶奶愣愣地跪在小戰士的麵前,她看到小戰士手裏那兩棵蔫巴了的婆婆丁,她明白了小戰士是下山給部隊搞吃的。

“我們不能做亡國奴!”奶奶慢慢站起來,把婆婆丁洗幹淨,然後挎著滿滿的一拐筐婆婆丁,向前走去。

奶奶在接近窮棒子山時,看見日本鬼子像尋臭的黃狗一樣,四處搜尋。小日本鬼子想用困獸的辦法把那十幾個人的抗聯小分隊活活餓死在窮棒子山上。現在抗聯小戰士恐怕已無力突圍了。

奶奶埋伏著,尋機上山。傍天黑時,奶奶終於找到機會,繞過小鬼子,鑽進窮棒子山。可剛進山不遠被兩個小日本鬼子發現了,奶奶拚命跑啊跑,鞋子跑沒了,圍巾跑丟了,但她死死護著那筐婆婆丁。奶奶終於爬到山頂。她那筐野菜救了十幾名抗聯戰士的命,然而奶奶在因左肩中兩槍,隻顧奔逃,未有感覺,因失血過多而離開了隻有四歲的我的父親。

奶奶臨死前,沒有給家人留下任何遺言,而她這樣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呻吟著對圍在她四周的抗聯戰士說:“我們--不能做亡國奴啊--”

抗聯小分隊十幾名戰士,吃了奶奶采的那筐婆婆丁,恢複了戰鬥力,於當天半夜突出了小日本鬼子的圍困。

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不好,但父親講的關於奶奶的故事我卻聽一遍便給銘記於心。

每年春天,我都去奶奶的墳前,看著那滿地金色的婆婆丁,我覺得那普通的小花開得那麼質樸、聖潔、耀眼……。奇怪的是,村裏沒有任何人來采挖奶奶墳地的婆婆丁,就連牧羊人也是繞開這裏,不忍踐踏這金色的小花。

這滿地的婆婆丁,開著這金色的花朵,在昭示著那頑強的生命力!

這倔強頑強的金色花朵,永遠開放在我的心中,永遠開放在熱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