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通往夢境的門扉(3 / 3)

「……要我說明、要我說明……你們到底要講幾次才肯罷休啊?」

綾乃極為不屑地撂下這句話。他們有說很多次嗎?直人微微側著頭想著。

「明明什麼都不曉得,卻隻會一個勁地抱怨。要我說明是吧?那還不簡單!我隨時隨地都可以解釋給你們聽,問題是你們聽過之後,真的就能心滿意足了嗎?不管聽見什麼事情都絕不後悔——你真的有這樣的自信嗎?已經作好承擔起責任的心理準備了嗎?」

毫無抑揚頓挫可言的聲音響徹整間教室。直人站在教室門口,動也不動地聽著綾乃的這番說辭。搞不好這是——

「你以為我是自願選擇保持沉默的嗎?為什麼我不說明,原因我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就是有人吩咐我『不要說』啊,為什麼你就是無法理解呢……?」

所有同學都露出一臉困惑的神情,開始和其他人交換眼神。因為這段話講到一半,似乎已經不是針對他們而說的。

(……這是她原本打算對我說的話。)

直人胸口頓覺一陣刺痛。

站在他身旁的棗則是悄悄展開了行動,她伸手搭在門上,準備要走進教室。看樣子,她打算幫助綾乃度過這個難關。

「倉野,先等一下。」

直人小聲地製止棗,他覺得唯有此事不能交給他人處理。他打開門走進教室,眾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他身上,這種感覺宛如自己遲到般,令他頗為尷尬。

綾乃一臉愕然地站在講台上。大概是沒料到剛才那段話會被直人聽到吧,隻見她雙眼瞪得老大,窘得連耳朵都紅了。

「你、你來這裏做什麼!」

不過,她依然不改倔強本性地開口抱怨。直人沒有回答她,目光逕自往教室的正中央掃去。

「山中。」

山中不發一語地望著直人。

「很抱歉,沒有事先通知你一聲,其實我剛剛才跟綾乃去永田家確認過他的情形。我們親眼看到永田被救護車送往醫院去了。」

直人說完,隨即又環顧了其他同學一圈。

「我想各位或許無法理解這番話的涵義,不過,綾乃說的全部都是真的……在夢中被那隻『YOMIZI』吃掉的人,就再也無法醒過來,我在夢中親眼目睹兩名同學被那隻怪物所殺。你們若是真的想知道在夢中被它吃掉的人會變成什麼模樣,隻要去醫院探望永田他們,應該就可以得到滿意的答案才對。」

教室內依然鴉雀無聲,自己這番話八成無法博得班上所有同學的信任吧?即使是這樣,隻要能讓同學們因此對那個夢神提高警覺,那也就足夠了。

真要說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似乎頂多也隻能幫上這麼一點忙。

直人一說完,綾乃便走下講台,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教室各個角落瞬間傳出陣陣竊竊私語的聲浪,棗也加入了女同學們的談話圈子,應該是在詢問她們上周五與彌生碰麵交談的究竟是誰吧。

以山中為首的幾名問學,則是向直人打聽永川的情況。等談話告—段落,直人便為了找尋綾乃而離開教室。他有預感,總覺得綾乃應該個會跑不遠——結果正如他所料,某間位於走廊盡頭、平常都是處於大門深鎖狀態的空教室,如今門上卻開了一道小縫隙。

直人透過那個縫隙往教室裏頭窺探,立刻就發現了坐在講台邊緣,留著一頭長發的背影。他一踏進教室裏麵,一股黴味立即撲鼻而來。明明聽到了腳步聲,但綾乃卻沒有轉身的意嗯,她的背影看起來也比平常還要纖弱許多。

「……你連這種地方的鑰匙都有啊?」

隻見一串由銀色鐵環串起來的鑰匙被她隨手丟在一旁。直人聽說過一則謠言,據說綾乃習慣擅自複製校內各個地方的備份鑰匙——不,搞不好並不僅止於校內。在那串鑰匙中,甚至還包含了一看就知道是投幣式置物櫃專用的鑰匙,以及感覺連中世紀的牢房都能隨意開啟的舊式鑰匙——盡是一些不禁令人擔心像她這樣帶在身上、難保不會惹麻煩上身的問題鑰匙。

「……你剛剛的舉動是什麼意嗯……」

她的聲音顯得格外平靜,語調聽起來也不像是在責備他。

「明明讓我獨自解決問題,然後丟下我,一個人跑回學校來。」

「你白己還不是說我很不可靠。」

直人開口說道。

「那句話聽在我耳裏,就好像是我老爸在訓斥我一樣。或許就是因為我把你跟我老爸重疊在一起,才會認為你總是不肯告訴我任何重要的事情……」

「我才沒有說過那種話,你是笨蛋不成啊?」

「……也是啦。」

剛才她也說過並非是自願選擇保持沉默,可能是有什麼重大理由,逼她不得不出此下策。正如棗先前說過的一般,有時候「不說明也算是一種解釋」。

直人決定多花一點時間陪她麵對她正在著手處理的事情。

「下次敢再無視我,自行閃人的話,我保證一定會秒殺你。」

「知道了……但拜托一下,別用秒殺的好不好。」

「這樣啊?那好,我就慢慢宰……」

「聽起來反而更可怕耶!難道就沒有好一點的說辭嗎?」

綾乃突然站了起來,動作輕盈地轉身麵向直人。

「……再多信任我一點,好嗎?」

她站得很近,近到直人都可以清楚感受到她的體溫了,他有點緊張地點點頭,綾乃隨即輕哼了一聲,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不知為何,她的笑容看起來格外耀眼,直人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並栘開了視線。隻見那串被她隨手丟下的鑰匙,仍孤伶伶地躺在講台上。

「你、你也真是夠了,鑰匙要好好放在身上才對吧!」

直人撿起那串鑰匙,放到她的右手掌心。手指頭好像梢微觸碰到她的手掌——就在直人腦中浮現這個念頭的瞬間,他的手竟連同鑰匙串被綾乃緊緊地握住,纖細雪白的手指觸及直人的手背。這是小時候兩人一起玩耍時,他不曉得握過多少次的手掌。

「怎、怎麼回事?」

「沒什麼,你稍微安靜一下。」

隻見她低著頭,以尋常的語調回答。

「還說沒什麼……別鬧了啦,快點把手……」

直人話講到一半,剩下的『放開』兩個字便自動蒸發掉了。綾乃的手冷冰冰的,仿佛正等著有人能夠回握住一般。

「綾乃……?」

雖然不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正當他想著——看來我還是回握一下比較妥當時——

「啊……原來你們在這裏啊。」

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綾乃啪一聲放開手,隔著直人的肩膀望向走廊。

「哦,是棗啊。」

綾乃一臉若無其事地出聲打招呼,棗則是慢慢地走進教室裏。

「……結果,還是不曉得向牧野同學提及夢境話題的人究竟是誰嗎?」

綾乃開口詢問。棗正在向她說明自己在問遍全班同學之後,所得到的結論。

「嗯……在她前往保健室之前,班上沒人跟彌生聊過天;另外,當天放學前的班會時間一結束,她便起身離開教室,接著就再也沒人見過她。雖然前往保健室之前,她好像還有其他事;情得處理,不過,大家都說沒聽她提過到底是什麼事……」

「那麼,在她離開教室之前……難道都沒有跟班上的同學講到話嗎?」

直人一開口詢問,棗不知為何竟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

「真要找出跟她講過話的人,其實也不是沒有啦……隻是我左思右想,發現放學之後,好像就隻有我……是唯一一個……在教室內跟彌生講過話的人……」

經她這麼一說,直人才想起棗正是聽彌生親口講過「有事得處理」的人。棗一察覺到直人的視線,臉色頓時轉為蒼白,隻見她抓著自己的胸口極力否認:

「不是的!第一個作惡夢的人並不是我喔……」

「我、我並沒有懷疑你啊!況且倉野也不可能對我們隱瞞這麼重要的事情……」

直人嘴裏急忙否定,內心卻湧現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直到昨天為止,他都無法如此親近地與棗對話,然而在不知不覺當中,他跟她好像也逐漸發展出「朋友」的關係。

「……現在就隻剩下兩種可能了。」

綾乃開口說道。

「不是在我們沒有注意到的地方,還有其他人作了那場惡夢……就是班上有人說謊欺騙我們。」

「可是,其他班級好像都沒有人作過那場有關『YOMIZI』的夢。另外,在那場惡夢當中,似乎也不曾出現過我們班以外的學生,再加上,好像也隻有我們班的教室會成為那場惡夢的場景……」

綾乃還沒有向棗提起關於「夢神」的事。她可能在等待最佳的開口時機到來,或者早已決定不再向直人以外的任何人提起此事。想必其中也隱含著某種重大理由吧。

「這麼說來,就代表班上有人說謊囉?」

直人話一出口,棗便馬上出聲反駁:

「可是,那個人是基於什麼理由要隱瞞此事呢?如果我是第一個夢見那場惡夢的人,我覺得我應該會很想要告訴別人才對。況且,那個人不是也很稀鬆平常地將這件事情說給彌生聽嗎?」

「說得也是……」直人也側頭陷入了沉思。

「照現在這個情形看來,我們今天可能沒辦法查出這名『第一個夢見的人』到底是誰了。」

綾乃以低沉的聲調說出結論,三個人互看了一眼。

「嗯……」

如果就這樣等到放學後及夜晚來臨,搞不好又會有靈魂遭到夢神吞噬的犧牲者出現

「……我們是不是也不要睡著比較好?」

棗詢問綾乃。

「當然!」

她用力點了點頭,隨後又突然抓住直人的手臂。

「聽清楚了沒?你也絕對不可以給我睡著喔!」

「我知道了啦……」

直人的回答語氣之所以變得這麼微妙,是因為他很在意另外一件事。他甚至感到很不可思議,為什麼自己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綾乃,你沒作過這場『YOMIZI』的夢對不對?」

那一瞬間,直人覺得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在突然問消失了。

「……我確實沒作過。」

「為什麼你沒作過那場惡夢啊?」

「我幾乎沒有作過任何一場夢,我天生就擁有這樣的特殊體質。」

綾乃凝視著直人,在說出『特殊』這兩個字時加重了語氣。

(因為我有點特別。)

當直人詢問為什麼隻有綾乃被孝臣選為「徒弟」時,她以這句話回答直人。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直人心想。既然不會作惡夢,自然就不必擔心靈魂會遭到夢神吞噬了。

6

結果直人他們終究還是沒能找到第一個夢見『YOMIZI』的「創造者」。表麵上這一天跟往常沒什麼兩樣,2年E班的學生們在上完整天的課程之後,便各自回家休息。不過,相信每個人心中必定都懷著忐忑不安的情緒,不曉得接下來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在追查『創造者』的過程中,有一件事令我覺得有點在意。」

在放學返家的途中,綾乃等路上隻剩下她與直人之後,才開口說明。

「惡夢乃是對人類抱持的恐懼、不安意念產生反應,進而衍生出來的產物……雖然知道有人曾經死在我們上課的教室,會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不過,班上同學有可能隻因為知道這件事,就產生足以招致惡夢侵襲的強烈恐懼感嗎?畢竟我們又不是那名少女的同班同學。」

直人十分認同地點點頭,換成是他的話,確實也不會過度在意此事。如果有人內心懷著如此強烈的懼怕情緒,那就表示——

「……這個人從以前就認識與美島?」

「沒錯。不過,如果這個人原本就認識她,那就會牽扯出另一個不可思議的狀況——為什麼這個人在與美島身亡時毫無異常,卻等事隔一年之後,才開始作這場惡夢呢?」

這表示很可能直到最近這一段期間,他才遭遇到某種迫使他不得不作惡夢的狀況也說不定。雖然兩人針對各種可能性進行了一番討論,但最後還是沒能歸納出一個合理的結論。

「……總而言之,我們必須盡快找出『創造者』,好迅速終結掉眼前這個麻煩狀況才行。」

綾乃說道。人類一旦缺乏睡眠,根本就無法好好地活下去。縱使今天晚上有辦法熬夜撐過去,隔天可就沒人敢保證自己是否還能夠繼續保持清醒。夢神在這一點上麵,可說是占盡了壓倒性的優勢。

綾乃依舊不打算說明她到底打算用怎樣的具體方法切除惡夢與「創造者」之間的關聯。她隻是不停地以『今天晚上絕對不可以睡著』這句話來告誡直人。

「棗大概不成問題,不過,你這副隨時都有可能入睡的模樣,真的很令我擔心。我想我還是事先采取必要的對策比較妥當。」

直人覺得綾乃似乎又準備說出什麼離奇古怪的方案來,不由得提心吊膽起來。但是,她後來也隻是一路騎回家去,好像忘記了自己剛剛講過的話。真是的,害我瞎操心一場——直人在心裏這麼嘀咕著。

「……哥哥。」

陷入沉思的直人,直到聽見妹妹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你不再多吃一碗飯嗎?」

直人他們兩兄妹此時坐在廚房旁邊的餐桌前享用著晚餐,今天的菜色是薑絲炒豬肉搭配馬鈴薯沙拉。水穗早已經吃飽了,直人則是手持空空如也的飯碗及筷子,一臉發呆的表情。

「啊……嗯,不用了……我吃飽了。」

「粗茶淡飯而已,感謝賞光。」

水穗細若蚊鳴地說完這句話之後,馬上身手俐落地展開收拾善後的工作。她先將剩餘的菜肴收進冰箱,等把飯碗及碟子栘至流理台後,再拿條抹布將餐桌擦拭幹淨。就在直人覺得自己多少也該幫忙一下,而從椅子上站起身之際,眼前已經出現一杯冒著熱氣的餐後日本茶。

直人隻好邊看著妹妹清洗碗盤的背影、邊無奈地暍起她端出來的這杯熱茶。

「……哥哥,你今天早上為什麼那麼早就出門?」

水穗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開口詢問。今天早上,直人連早餐也沒有吃便衝出家門,而在這一天當中,也著實發生了不少事。

「喔,我今天早上有事跟綾乃……」

直人一發現自己不慎說溜嘴,立刻在心中暗叫不妙。隻見水穗已經回過頭來,那雙藏於眼鏡後方的眼眸,射出一道冰冷的目光。

「跟那種人相親相愛的人,不配進入我們家……」

在水穗麵前,任何跟綾乃有關的字句全都是禁語。這個生性乖巧又文靜的妹妹,很難得會如此討厭一個人。

「……等一下,你也犯不著把話說得那麼絕吧……」

直人語帶保留地提出抗議,不料她卻頓時瞪大了雙眼。

「你該不會……正在跟那種人交往……」

「才沒有咧,拜托你別胡思亂想好不好!」

水穗總是以「那種人」來稱呼綾乃,而且也一直很在意直人是不是跟「那種人」走得太近。

雖然如此,水穗卻又跟「那種人」的母親虹子相處得十分融洽,或許是因為直人他們的母親很早就過世,才會造成這種情形吧。雖說當事人八成不肯承認,不過直人覺得水穗的情形其實就跟綾乃很黏孝臣的狀況有點類似。

(結果說穿了,她們倆在這方麵還真像呢!)

所以才會讓水穗更加的抗拒綾乃吧?隻不過綾乃完全不在意水穗表現出來的排擠態度,硬要說的話,反而給人一種她以捉弄水穗為樂趣的感覺。如此一來,隻會搞得夾在兩人中間的人頭痛不已。

(老爸是否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想法呢?)

直人暍了一口熱茶,緩緩歎了口氣。就白天他所聽到的內容來判斷,綾乃似乎是被自己的老爸定位為「徒弟」。照理說,他應該是以不同於對待親生女兒的方式來與綾乃相處才對,不過,這種事情從外表實在是看不出來。

(……咦?)

直人拿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突然問,存在於腦海裏的諸多線索開始互相串聯成形。

據綾乃說,孝臣好像擁有各式各樣與惡夢有關的專業知識。而在發生車禍的當時,警方也說過父親出車禍是因為睡眠不足所導致的。那麼……假設直人近來作的那場惡夢,便是導致父親睡眠不足的原因;假設父親的死與惡夢有所關連的話,就表示說不定正因為綾乃是老爸的「徒弟」,所以他才會在臨死之前,叫出綾乃的名字——

「……水穗。」

「什麼事?」

「我記得你之前好像有提過……老爸在醫院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開口叫了綾乃的名字,對不對?」

接著是一陣沉默。一時間,廚房裏隻聽得到流水聲。

「我覺得……應該是我聽錯了。」

水穗以細小的聲音回答。不過,剛才的沉默已經說明了一件事——在她內心裏並不這麼認為。但是,她也不想認定父親當時真的叫出綾乃的名字,這才是她的真心話。

「嗯……就算是聽錯了也沒關係,可是,你記得當時老爸還有說過什麼嗎?如果還能想起其他的事情,不管什麼都可以,你盡管說……」

「紅色……眼珠。」

一陣寒意頓時襲向直人的胸口。

「你說什麼……?」

「那時候,爸爸突然爬起來……然後說了紅色眼珠這幾個字。」

直人想起在夢中吞噬人類的那個夢神,那隻怪物也有紅色眼珠。

昨天他在保健室提起那場惡夢的時候,綾乃率先拋出來的問題,就是那隻怪物有沒有「紅色眼珠」。接著是放學後,在公寓前麵聊天時,她也說過這麼一句話——那隻有著紅色眼珠的怪物沒有對你采取任何行動吧?

(……她早就知道了。)

孝臣的死與那場會出現「紅眼怪物」的惡夢之間,一定有某種程度的關聯。

此時,放在運動外套口袋裏的手機突然發出振動。他打開手機一看,是綾乃傳來簡訊,既沒有附上任何標題,內文也隻有短短的一行字——

『過來我家』

可能是發生了什麼事吧。直人伸手扶住餐桌,緩緩從椅子上起身。

「……怎麼了嗎?」

不知何時,水穗也停下了洗碗盤的動作,轉身望著直人。

「我現在要去綾乃家一趟。」

「……」

「就跟你說過我們真的沒有在交往嘛……純粹是為了處理學校的事情啦!」

直人搬出這個藉口來敷衍。他覺得八成是與夢神的事有關吧,而且他也非得向她問清楚關於「紅色眼珠」的事情不可。

過沒多久之後,直人便已經站在久世家的玄關前。雖然從這麵被藤蔓攻占大半麵積的牆上找到門鈴,不過即便按了,仍不見有人前來開門的征兆。

「大門沒鎖,自己進來吧!」

直人聽見虹子的宏亮嗓音從屋內傳出,隨即開門走了進去。

「打擾了……」

雖然每天早上都會從這問房子前麵經過,但是,他已經好幾年沒有進來過裏麵了。內部裝潢跟他上次來的時候相較毫無改變。一盞昏暗的燈光微微照亮樓梯問的挑高玄關,老舊的土牆與木造地板則發出一股獨特的微濕氣味。

直人脫下鞋子,踏上會發出軋吱聲響的地板。

「哎呀,晚安。」

一聲招呼從開著的房門內傳出,挑高玄關的旁邊便是久世家的客廳,虹子此時正慵懶地坐在表皮磨損得十分嚴重的沙發椅上。裹住她那身巨大身軀的,雖然隻是一件極其普通的睡衣與長袖睡袍,不過,兩件衣服都跟她白天時所穿的衣服一樣,是相當刺眼的鮮橘色色調。飼養的黑色花斑貓則是靜靜地躺在她的膝蓋上。

「……阿姨晚安。」

「聽說你今天晚上要在我們家過夜啊?」

「什麼?」

直人聽見這句話,不禁懷疑自己耳朵是否有問題,他壓根兒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回事。

「哦……不是嗎?我聽綾乃說因為你上次期中考的成績是全學年最後一名,要是在明天補考沒辦法拿到像樣一點的分數,就會被學校勒令退學。所以,你今晚決定要在綾乃的房間K一整晚的功課……」

這段過於亂七八糟又牽強的虛構故事,聽得直人一整個頭暈目眩。看來,綾乃所說的「事先采取必要對策」,指的就是這個方案吧。今晚她大概打算徹底監視直人,確保他不會入睡。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覺得你本來就不是一塊讀書的料,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你竟然會糟糕到這種程度啊……孝臣要是聽見這件事,八成會很生氣吧……」

虹子說完一臉難以置信地歎了口氣。直人覺得自己才是那個真正需要歎氣的人,現在的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不、不好意嗯……」

他隻能無奈地低頭道歉。就算要瞎掰,他希望綾乃好歹也能掰個比較無傷大雅的情節。

「總之,雖然你正處於緊要關頭,不過,我們家女兒今天也算不上有精神,所以拜托你可別害她累過頭喔。別看她那樣,終究也隻是個女孩子啊。」

「……她身體不舒服嗎?」

雖然今天一整天幾乎都待在綾乃身邊,直人卻完全沒察覺到她有什麼異狀。

「她昨天晚上好像沒睡好的樣子,回到家之後,就看她猛打嗬欠。」

「這樣啊……」

「兩隻眼睛也紅通通的,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你把她惹哭了呢。」

虹子嘻嘻笑了幾聲。但是,直到剛才都還在思考著「紅色眼珠」的直人,實在笑不出來。

「嗯?怎麼了嗎?」

她知道孝臣的死與夢神有關聯嗎:—照理來說,多半不曉得。綾乃說過虹子並未聽說過任何有關於夢神的話題;而綾乃之所以被孝臣選為徒弟,全拜她「不會作夢」的特殊體質所賜。

「阿姨,你平常多多少少會作夢吧……?」

「怎麼搞的,突然問我這種問題……我當然會作夢啊,這世上找不到不會作夢的人啦。」

看來果然隻有綾乃具備那樣的「體質」——直人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虹子似乎不曉得綾乃具有特殊體質一事,她們母女倆都在一起生活這麼久了,虹子有可能從未察覺到這件事嗎?縱使是這樣好了,那麼身為外人的孝臣,又是如何得知這件連她自己的母親都不曉得的秘密呢?

「哎呀,直人?」

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直人轉過身去,隻見身上穿著長袖T恤的綾乃正從走廊底端緩緩走向客廳。她似乎才剛洗完澡,一頭濕淋淋的頭發綻放著光芒。直人不由自主的定睛凝視這副少見的身影。

「比我想像的還要早到呢,你窩在我家客廳幹嘛?」

「……原來你跑去洗澡啦?」

或許是過於緊張的緣故,直人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這句理所當然的話。綾乃則是一臉疑惑地皺起眉頭。

「我好歹也還知道要洗澡啊,有什麼不對嗎?」

「……不,沒什麼。」

綾乃隔著直人的肩膀望向客廳,那具緊貼著直人的身軀散發一股帶著沐浴乳香味的熱氣,直人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幾乎都要衝上腦門了。當事人毫無自覺的舉動,讓直人倍感困擾。

「哦哦……是我開口叫住直人的啦。」

虹子對綾乃解釋道。

「我會負責鎖好下麵的門窗,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間了。你們接下來不是還得忙著準備考試嗎?」

「嗯……媽媽,真是不好意嗯。」

即便是生性潑辣的綾乃,在母親麵前也變得十分乖巧。她伸手拉了拉直人的衣袖。

「那現在就到我的房間去吧。」

「啊……嗯。」

直人跟在綾乃身後,一起走上樓梯。

7

綾乃的房間是一間坐北朝南,可以俯瞰自家庭院的西式房間,房裏各個角落都整理得相當幹淨。除了床鋪、衣櫃以及電腦書桌外,還擺了好幾個塞滿厚重書籍的大型書櫃。與其說這是一間女孩子的房間,倒不如說比較像是研究者在住的。

「你的房間以前是這個樣子嗎……喔,原來你還有個人電腦啊?」

直人還記得她以前使用的是一張附有書架的書桌,而在床鋪旁邊則是擺滿了布偶與洋娃娃才對。

「當然不可能一直維持著過去的樣子嘛!你最後一次進這房間都已經是小學時候的事了耶!」

綾乃坐在床上,拿著浴巾擦拭頭發。直人實在不曉得自己到底要坐在什麼地方比較恰當,就算兩人再怎麼熟,也不能跟著坐在床上吧。他遲疑了一會兒之後,才拉出位於電腦書桌前的椅子坐下。兩人的身高畢竟不一樣,因此坐在這張椅子上,腰部位置理所當然地也比自己房間那張椅子還要低,這點給他一種坐立難安的感覺。

「你叫我過來的原因是為了要監視我,好防止我不小心睡著,對吧?」

「沒錯。」

「……那麼從現在起直到天亮,我們要做什麼才好?」

「什麼都不做,反正晚上也沒什麼事可做。就發呆度過今晚囉。」

綾乃若無其事地繼續以浴巾擦拭著頭發,整個人完全處於放鬆的狀態;反觀直人的心境則顯得有些複雜。對方若有考量到跟同年齡的男孩子共度一晚究竟代表何種意義的話,照理說應該就不會是這副毫無防備的態度才對。

話說回來,如果她真的意識到這件事,自己也隻會落得被轟出房間的下場吧。雖然這種結果他並不樂見——

(……等一下。)

其實綾乃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搞不好真正在意的隻有自己而已。之前他一直認定綾乃是個普通的青梅竹馬,因此每當被問到兩人是否正在交往時,他總是會立刻反射性地加以否定。即使隻有一次也好,他是否曾經認真地正視過自己的心情呢?

「怎麼啦?你看起來一副很難受的樣子。」

綾乃一臉狐疑地觀察著直人的表情。

「沒什麼,你想太多了。」

「可是,你剛才的表情看起來很認真耶?就好像是……」

綾乃頓時倒抽了一口氣,接著有點尷尬地垂下了目光。她該不會是知道我在想什麼吧?就在直人腦中冒出這個念頭之際——

「……廁所在一樓。你想去就去,用不著客氣啊!」

「我又沒有肚子痛……」

看來她壓根兒不曉得自己的想法,直人硬是驅走了腦海裏的念頭。對現在的自己而言,這些事根本無關緊要,因為眼前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思考。

「倉野曾經來過這間房間嗎?」

直人為了改變話題而拋出問題。

「嗯。不過,最近頂多也隻有棗來過我的房間吧。我平常其實很少邀請別人進我房間的。」

「呃、是喔……」

綾乃又回了一句令直人不知道該如何解讀的話。為了保持內心的平靜,他百無聊賴地盯著最近的書籍書背猛看——那是荷馬的著作『奧迪賽』,不過,他完全不曉得這本書的內容究竟在寫些什麼。就在這時候,綾乃又補上了一句:

「你父親……岸杜伯父過去也經常來找我。」

坐在椅子上的直人頓時挺直背杆,因為打從走進這間屋子以來,他就在思索著該如何提出有關於父親的話題。綾乃停下擦拭頭發的動作,一臉認真地看著直人。

「怎、怎麼了嗎?」

「『YOMIZI』是不是殺死我老爸的凶手?」

綾乃聞言倒抽了一口氣,隨即從他身上轉開了視線。

「……你幹嗎突然丟出這種問題啊?」

不知何時,擦拭的動作已經全然停止,綾乃的態度很明顯地產生了動搖。

「『YOMIZI』是直到最近才開始出現的,沒錯吧?可是,你父親卻是早在一年前就已經身亡了,不是嗎?」

「……但我老爸的確是被夢神殺死的,這一點你就無法否認了吧?」

綾乃緊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不是一直很在意夢神究竟有沒有『紅色眼珠』嗎?剛才水穗告訴我,我老爸在臨死之前曾經說出『紅色眼珠』這個字眼……你知道些什麼吧?」

直人正麵注視著她的臉。默默承受著這道目光的綾乃,最後終於有氣無力地歎了口氣。

「岸杜伯父在身亡之前,曾經來過這個房間找我談話……他說自己很可能被具有『紅色眼珠』的夢神給盯上了。雖然伯父當時不肯明確告訴我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卻提到由於那個夢神相當危險,因此要我盡可能別跟它扯上關係。於是,我便一直保持著警戒狀態,;隨時注意是否有類似的夢神出現在你我的身旁……」

「那個夢神就是『YOMIZI』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才會一直都沒有對你提起這件事。我剛才也說了,岸杜伯父是在一年前身亡的,當時我也曾稍微調查了一下伯父遭遇的那場車禍,但是,卻找不到任何足以顯示夢神涉入其中的跡象。說不定伯父真的純粹是因為車禍事故而身亡,隻是我猜伯父生前確實對有著『紅色眼珠』的夢神一事感到十分煩惱。」

直人其實早已心知肚明。雖然綾乃告訴他父親是個「詳知惡夢相關知識的人」,不過,他卻認為父親的真實身分,根本無法以如此簡單的一句話輕鬆帶過。

「所謂的被盯上,就代表老爸與夢神是處於敵對的立場,我說得沒錯吧……也就是說,老爸是不是采取過某種會讓夢神仇視他的舉動?例如受某人所托,企圖打敗夢神?」

父親似乎擁有某項「副業」,每到周六、日都會獨自出門。他該不會除了到公司上班之外,還抽空扮演驅除夢神的獵人吧?不對,說不定後者才是父親的本行。

綾乃突然麵露微笑,雖然不知道自己猜中了幾分,但看來至少並沒有說錯。

「我先前不是也說過了嗎?沒有人能夠打倒夢神的……在這個現實世界當中。」

「可是,你也有說過有辦法阻止夢神,不是嗎?」

「……如果想要阻止某種殺不死的東西,你覺得該怎麼做比較好呢?」

雖然不懂自己怎麼會成了被詢問的對象,但直人還是姑且思索了一番。

「我想……不是讓目標變得無法動彈,就是把它關進某個地方吧?」

「嗯,不過在這種狀況下,我們必需考慮的問題就會變成——要用什麼方法讓目標變得無法動彈,以及究竟要把目標關進什麼地方。」

直人即便聽她這樣描述,依然摸不著頭緒。而綾乃似乎也不打算繼續說明下去。

「接下來的話……又是說不得的內容嗎?」

這個問題也沒換來任何答案。原本掛在綾乃嘴角的笑意已經消失,凝視著他的雙眼夾雜著一絲略帶疲憊的憂鬱神色。

「你馬上就會知道了……大概。」

直人內心突然湧現某種直覺。綾乃並不是很單純地把答案隱藏起來而已,她同時還設法引導他主動去思索出答案。而這項舉動本身八成也有其意義存在吧。

「直人。」

「嗯?」

「就算你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我希望你也能夠維持現在這樣,永遠都不會改變。」

綾乃以耳語般的聲調說道。

「這是我最大的心願……」

「……呃……嗯,我知道了。不過……」

直人開口回應。但這不代表他能理解綾乃話裏頭的涵義,他認為綾乃隻是希望自己能親口說出她想聽到的答案。不過既然已經回答,就代表他是真心地想要實現她的心願——至少這遠比聽到她要求自己「在各個方麵都要變得跟現在截然不同」要來得簡單許多。

他就隻是抱持著這種程度的隨意心態罷了。

「你所謂的馬上就會知道,到底是要我等到什麼時候……」

直人一拾起頭,頓時啞口無言。綾乃居然就這麼維持著坐在床緣的姿勢,整顆頭頹然垂向前方。

「綾乃?」

不管直人再怎麼叫,綾乃都沒有反應。他起身離開椅子,快步走到床邊,才剛觸碰到那纖細的肩頭而已,她便整個人倒臥在床上。

「你是怎麼了……」

從她雙唇間溢出規律的輕淺呼吸聲,直人不禁雙腳為之一軟。他這才回想起來,剛剛虹子也說過綾乃睡眠不足。明明是為了監視直人,才特地把他叫來家裏的,結果……

「……你就這麼睡著了,那我怎麼辦啊?」

直人原本想要叫醒她,後來想想還是決定作罷。保持清醒這點小事,憑他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應該辦得到才對。他以不致吵醒綾乃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將她緩緩栘到床鋪的正中央,並為她蓋上棉被。她的身體既溫暖又柔軟,每當她身上那件T恤因為挪栘的動作而稍微往上掀開時,直人的雙手便會忍不住顫抖,這讓他有點不知所措。腦海中雖然不時浮現出——剛洗完澡的女孩子會穿內衣嗎?——這類不像話的下流妄想,不過,他還是告誡自己別想太多,最後總算是度過了這個難關。

等他再次坐回那張電腦椅的時候,已經是累到暫時動彈不得的程度了。

必須獨自一人度過的夜晚顯得格外漫長。直人隻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回頭望向時鍾時,應該已經超過半夜一點了。他就這麼坐在椅子上望著床鋪的方向,而綾乃則是連一次也沒有翻過身,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熟睡著。自己到底是來這裏幹嘛的啊?直人不禁這麼想著。

他還是有打電話跟妹妹水穗聯絡,不過,他才剛提到自己要在久世家過夜而已,水穗就馬上掛斷電話。等他明天回家之後,八成會被狠狠地刮上一頓吧。如果隻是這樣也就算了,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進得了公寓,甚至覺得水穗可能會以此威脅他,不準他再踏進家門一步——

一思及此,直人突然回過神來。

曾幾何時,他已經置身在教室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