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師的臥室裏,我抱著她,感到一陣衝動,就把她緊緊地摟住,想要侵犯她的身體;這個身體像一片白色的朦朧,朦朧中生機勃發……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說道:討厭!你放開!我放開了她,仰麵朝天躺著,把手朝上伸著——一伸就伸到了窗台下的暖氣片上。這個暖氣片冬天時冷時熱,冷的時候溫度宜人,熱的時候能把饅頭烤焦,冬天老師就在上麵烤饅頭;中午放上,晚上回來時,頂上烤得焦黃,與同和居的烤饅頭很相像——同和居是家飯館,冬天生了一些煤球爐子,上麵放著銅製的水壺,還有用筷子穿成串的白麵饅頭。其實,那家飯店裏有暖氣,但他們故意要燒煤球爐子——有一回我的手腕被暖氣烤出了一串大泡,老師給我塗了些綠藥膏,還說了我一頓,但這是冬天的事。夏天發生的事是,我這樣躺著,沉入了靜默,想著自己很討厭;而老師爬到我身上來,和我做愛。我伸直了身體,把它伸向老師。但在內心深處還有一點不快——老師說了我。我的記恨心很重。”
我知道自己內心不快時是什麼樣子:那張長長的大臉上滿是鉛灰色的愁容。如果能避免不快,我盡量避免,所以這段細節我也不想寫到。但是今天下午沒有這個限製:我已經開始不快了……
“她拍拍我的臉說:怎麼,生氣了?我慢慢地答道:生氣幹什麼?我是太重了,一百一十五公斤。她說:和你太重沒有關係——一會兒和你說。但是一會兒以後,她也沒和我說什麼。後來發現,不管做不做愛,她都喜歡跨在我身上,還喜歡拿支圓珠筆在我胸口亂寫:寫的是繁體字,而且是豎著寫,經常把我胸前寫得像北京公共汽車的站牌。她還說,我的身體是個躺著很舒服的地方,當然,這是指我的肚子。肚子裏盛著些柔軟的髒器:大腸、小腸,所以就很柔軟,而且冬暖夏涼,像個水床。胸部則不同,它有很多堅硬的肋骨,硌人。裏麵盛著兩片很大的肺,一吸一呼發出噪聲。我的胸腔裏還有顆很大的心,咚咚地跳著,很吵人。這地方愛出汗,也不冬暖夏涼——說實在的,我也不希望老師睡在這個地方。胸口趴上個人,一會兒還不要緊,久了就會透不過氣來。如你所知,從小到大,我是公認的天才人物。躺在老師身下時,我覺得自己總能想出辦法,讓老師不要把我當成一枚雞蛋來孵著。但我什麼辦法都沒想出來。不但如此,我連動都不能動。隻要我稍動一下,她就說:別動……別動。舒服。”我和老師的故事發生了一遍又一遍,每回都是這樣的——我隻好在她的重壓之下睡著了。要是在“棕色的”女同事身下我就睡不著。她太沉了。
七
隨著夜幕降臨,下班的時刻來臨了——這原本是驚心動魄的時刻。在一片寂靜中,“克”一腳踹開了我們的門。她已經化好了妝,換上了夜禮服,把黑色的風衣搭在手臂上,朝我大喝一聲道:走,陪我去吃晚飯——看到我愁容滿麵地趴在辦公桌上,她又補了一句:不準說胃疼!似乎我隻能跟她到俱樂部裏去,坐在餐桌前,手裏拿著一把叉子,紮著盤子裏的冷蘆筍。與此同時,她盤問我,為什麼我的稿子裏會有克利奧佩屈拉——這故事的生活依據是什麼。有個打纏頭的印度侍者不時地來添上些又冷又酸的葡萄酒,好像嫌我胃壁還沒有出血。等到這頓飯吃完,蘆筍都變成醬了。我的胃病就是這樣落下的。但你不要以為,因為她是頭頭我就願意受這種折磨。真正的原因是:她是個有魅力的女人。
其實,晚飯我自會安排。我會把我室那朵最美麗的花綁架到小鋪裏去吃餄餎麵。就像我怕冷蘆筍,她也怕這種麵,說這種麵條像蛔蟲。那家小鋪裏還賣另一種東西,就是鹵煮火燒——但她寧死都不吃肥肉和下水。我吃麵時,她側坐在白木板凳上,抽著綠色的摩爾煙,盡量不往我這邊看。但她必須回答我的逼問:在她稿子裏那些被我用紅筆勾掉的段落中,為什麼會有個身高兩米一零的男惡棍——這個高度的生活依據何在,是不是全世界的男人都身高兩米一零。整個小飯鋪彌漫著下水味、泔水味兒,還有民工身上的餿味。她抱怨說,回家馬上就要洗頭,要不然頭發帶有抹布味——但你不要以為我是頭頭她就願意受這種折磨。真正的原因是:我是個身長兩米多的男人。
不管身長多少,魅力如何,人的忍耐終歸有限。等到胃疼難忍,摩爾煙抽完,我們已經忍無可忍,挑起眉毛來厲聲問道:你到底要幹什麼?讓我陪你上床嗎?聽到這句問話,我們馬上變得容光煥發,說我沒這個意思,還溫和地勸告說:不要把工作關係庸俗化……其實誰也不想讓誰陪著上床,因為誰都不想把工作關係庸俗化——我們不過是尋點樂子罷了。但是,假如沒有工作關係,“克”肯定要和我上床,我肯定要和那朵美麗的花上床。工作關係是正常性關係的阻斷劑,使它好像是種不正常的性關係。
今天晚上我沒有跟“克”去吃飯,我隻是把頭往棕色的女同事那邊一扭,說道:我不能去——晚上有事情。“克”看看我,再看看“棕色的”,終於無話可說,把門一摔,就離去了。然後,我繼續趴著,把下巴支在桌麵上,看著別人從我麵前走過。最美麗的花朵最先走過,她穿著黑色的皮衣,大腿上帶著坐出的紅色壓痕,觸目驚心——我已經說過我不走,有事情,這就是說,他們可以先走了。這句話就如一道釋放令。他們就這樣不受懲罰地逃掉了。
“棕色的”要找我談話,我猜她不是要談工資,就是要談房子。如你所知,我們是作家,是文化工作者,談這種低俗事情總是有點羞澀,要避開別人。這種事總要等她先開口,她不開口我就隻能等著。與此同時,我的同事帶著歡聲笑語,已經到了停車場上。我覺得自己是個倒黴蛋,但又無可奈何……
晚上,公司的停車場上滿是夜霧,伸出手去,好像可以把霧拿到手裏——那種黏稠的冷冰冰的霧。這種霧叫人懷念埃及沙漠……天黑以後,埃及沙漠也迅速地冷了下來,從遠處的海麵上,吹來了帶腥味的風。在一片黑暗裏,你隻能把自己交付給風。有時候,風帶來的是海洋的氣味,有時帶來的是幹燥得令人窒息的煙塵,有時則帶來可怕的屍臭。在我們的停車場上,風有時帶來濃鬱的花香,有時帶來垃圾的味道。最可怕的是,總有人在一邊燒火煮瀝青,用來修理被軋壞的車道。瀝青熬好之後,他們把火堆熄掉——用的是自己的尿。這股味沒法聞。我最討厭從那邊來的風……
我讀大學時,學校建在一片荒園裏。這裏的一切亭榭都已倒塌,一切池沼都已幹涸,隻餘下一片草木茂盛的小山,被道路縱橫切割,從天上看來,像個烏龜殼——假如一條從太古爬來的蛇頸龍爬到了我們學校,看到的就是這些。它朝著小山俯下頭來,想找點吃的東西,發現樹葉上滿是塵土,吃起來要嗆嗓子眼。於是它隻好餓著肚子掉頭離去。天黑以後,這裏亮著疏疏落落的路燈。有個男人穿著雨衣,兜裏揣著手電筒,在這裏無奈地轉來轉去,嚇唬過往的女學生——他是個露陰癖。老師的樣子也像個女學生,從這裏走過時,也被他嚇唬過……看到手電光照著的那個東西,她也愣了一愣,然後抬頭看看那張黑影裏的臉,說道:真討厭哪,你!這是冬天發生的事,老師穿著黑色的皮衣,挎著一個蠟染布的包。她總在快速的移動中,一分鍾能走一百步——她在我心中的地位無可替代。這也是真實發生的事,但我不能把它寫進小說裏,因為它脫離了生活——除非這篇小說不叫做《師生戀》,叫做《一個露陰癖的自白》——假如我是那個露陰癖,這就是我的生活。別人也就不能說我脫離生活了。
八
冬天裏,有一次老師來上課,帶著她的蠟染布包。包裏有樣東西直翹翹地露了出來,那是根法國式的棍麵包。上課之前她把這根麵包從包裏拿了出來,放在講台上。我們的校園很大,是露陰癖出沒的場所,老師遇到過,女同學也遇到過。被嚇的女同學總是痛哭失聲,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假如那個嚇人的家夥被逮住了,那倒好辦:她一哭,我們就揍他。把他揍到血肉模糊,她就不忍心再哭了。問題在於誰都沒逮住——所以她們總是對著老師不依不饒。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有責任安慰受驚嚇的人。在講課之前,她準備安慰一下那些被驚嚇的人,沒開口之前先笑彎了腰:原來昨天晚上她又碰上那個露陰癖了。那家夥撩起了雨衣的下擺,用手電照著他的大雞巴。老師也拿出一個袖珍手電筒,照亮了這根棍麵包……結果是那個露陰癖受到了驚嚇,慘叫一聲逃跑了。講完了這件事,老師就接著講她的熱力學課。但聽課的人卻魂不守舍,總在看那根棍麵包。那東西有大半截翹在講台的外麵,帶著金黃色的光澤。下課後她揚長而去,把麵包落在了那裏。同學們離開教室時,都小心地繞開它鋒端所指。我最後一個離開教室,走以前還端詳了它一陣,覺得它的樣子很刺激,尤其是那個圓頭……然後,這根麵包就被遺棄在講台上,在那裏一點點地幹掉。我把這件事寫進了我的小說,但總是被“克”槍斃掉,並用紅筆批道:脫離生活。在紅色的叉子底下,她用綠筆在“棍麵包”底下畫了一道,批道:我知道了。她知道了什麼呢?為什麼要寫到這個露陰癖和這根棍麵包,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晚上,辦公室裏一片棕色。“棕色的”穿著棕色的套裝。頭頂米黃色的玻璃燈罩發出暗淡的燈光,融在潮濕的空氣裏,周圍是黑色的辦公家具。牆上是木製的護牆板。現在也不知是幾點了。我伸手到抽屜裏取出一盒煙來——我有很多年不抽煙了,這盒煙在抽屜裏放了很多年,所以它就發了黴,抽起來又苦又澀,但這正是我需要的。辦公室裏燈光昏暗,像一座熱帶的水塘——水生植物的莖葉在水裏腐爛、溶化,水也因此變得昏暗——化學上把這種水叫做膠體溶液——我現在正泡在膠體溶液裏。我正想要打個盹,她忽然開口了。“棕色的”首先提出要看看我的腳丫子,看看它被踩得怎樣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以前他們都是隻管踩,不管它怎樣的。先是解開重重鞋帶,然後這隻腳就裸露出來:上麵筋絡縱橫,大腳趾有大號香皂那麼大。它穿五十八號鞋,這種鞋必須到鞋廠去定做,每回至少要買兩打,否則鞋廠不肯做。總而言之,這隻腳還是值得一看的,它和舊時小腳女人的腳恰恰是兩個極端。我要是長了一對三寸金蓮就走不了路,站在鬆軟的地麵上,我還會自己鑽到土裏去。小腳女人長這雙大腳也走不了路,它會左右相絆——但是“棕色的”無心細看,也無心聽我解說。她哭起來了。好好的她為什麼要哭?就是要長工資,也犯不著哭啊。我覺得自己穿上了一件新襯衣,漿硬的領子磨著脖子,又穿上了擠腳的皮鞋。不要覺得我什麼謎都猜得出來。有些謎我猜不出來,還有些謎我根本不想猜。但現在是在公司裏。我要回答一切問題,還要猜一切謎。
穿過夜霧,走上停車場,然後就可以回家了。上了一天班,沒人不想回家,雖然在回家的路上可能會遭劫——不久之前,有一回下班以後,我和“棕色的”走在停車場上,揀有路燈的地方走著,但還是遇上了一大夥強盜。他們都穿著黑皮衣服,手裏拿著鋒利的刀子,一下子把我圍住。停車場上常有人劫道,但很少見他們成群結隊地來。這種劫道的方式頗有古風,但沒有經濟效益——用不著這麼多人。我被劫過多少次,這次最熱鬧,這使我很興奮,想湊湊熱鬧。不等他們開口說話,我就把雙手高高舉了起來,用雷鳴般的低音說道:請不要傷害我,我投降!脫了衣服才能看見,我的胸部像個木桶,裏麵盛了強有力的肺。那些小個子劫匪都禁不住要捂耳朵;然後就七嘴八舌地說:吵死了——耳朵裏嗡嗡的——大叔,你是唱男低音的吧。原來這是一幫女孩,不知為什麼不肯學好,學起打劫來了。其中有個用刀尖指住我的小命根,厲聲說道:大叔,脫褲子!我們要你的內褲。周圍的香水味嗆得我連氣都透不過來。真新鮮,還有劫這東西的……這回這個故事非常真實。它根本就是真事。被人拿刀子逼住,這無疑是種生活。我苦笑著環顧四周,說道:小姐們,你們搞錯了,我的內褲對你們毫無用處——你們誰也穿不上的。除非兩個人穿一條內褲——我看你們也沒窮到這個分上。你們應該去劫那位大嬸的內褲。結果是刀尖紮了我一下,戳我的女孩說道:少廢話,快點脫,遲了讓你斷子絕孫——好像我很怕斷子絕孫似的。別的女孩則七嘴八舌地勸我:我們和別人打了賭,要劫一條男人內褲。劫了小號的褲衩,別人會賴的,你的內褲別人沒得說——快脫吧,我們不會傷害你的。這個說法使我很感動:我的內褲別人沒得說——我居然還有這種用處。我環顧四周,看到閃亮的皮衣上那些尖尖的小臉,還有細粒的粉刺疙瘩。她們都很激動,我也很激動,馬上就要說出:姑娘們,轉過身去,我馬上就脫給你們……我還想知道她們賭了什麼。但就在此時,她們認出了我,說道:你就是寫《師生戀》的那個家夥!書寫得越來越臭——你也長得真寒磣。寒磣就寒磣,還說什麼真寒磣。我覺得頭裏麵有點疼了。頭疼是動怒的前兆。你可不要提我寫的書,除非你想惹我動怒。
停車場上,所有的路燈從樹葉的後麵透射出來,混在濃霧裏,夜色溫柔。不管是在停車場上,還是在沙漠裏,都是一天最美好的時光。在停車場上,我被一群壞女孩圍住,在沙漠裏,我被綁在十字架上,背靠著塗了瀝青的方木頭,麵對著一小撮飄忽不定的篝火。在半幹的畜糞堆上,火焰閃動了一陣就熄滅了,剩下一股白煙,還有閃爍不定的炭火。天上看不到一顆星,沙漠裏的風變得凜冽起來。那股煙常常飄到我的臉上來,像一把鹽一樣,讓我直流眼淚。因為沒有辦法把眼淚擦幹,就像是在哭。其實我沒有哭,我隻有一隻眼在流淚,因為隻熏著了一隻。一般人哭起來都是雙眼流淚,除非他是個獨眼龍。
此時我扭過頭去,看著老師——她就站在我身邊,是茫茫黑夜裏的一個灰色影子。她把手放在我赤裸的腿上,用尖尖的手指掐我的皮膚,說道:你一定要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是沙漠裏的事。在停車場上,我大腿裏側刺痛難當,刀尖已經深深紮進了肉裏——與此同時,我頭裏有個地方刺疼了起來。這個拿刀子的小丫頭真是壞死了。另有一個小丫頭比較好,她拿了一支筆塞到我手裏,說:老師,等會兒在褲衩上簽個字吧。我們是大學中文係的學生,你的小說是我們的範本。我常給一些笨蛋簽字,但都是簽在扉頁上,在褲衩上簽字還是頭一回。但這件事更讓我頭疼。我歎了口氣說:好吧,這可是你們讓我脫的。就把褲子脫了下來。那些女孩低頭一看,嚇得尖叫一聲,掩麵逃走;原因是我的性器官因為受到驚嚇,已經勃起了,在路燈的光下留下長長的黑色影子——樣子十分嚇人。出了這種事,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假如我不大笑,大概還不會把她們嚇跑:那聲音好像有一隊咆哮的老狗熊迎麵撲來。在停車場的路燈下,提著褲子,挺著個大雞巴,四周是正在逃散的小姐們,是有點不像樣子。但非我之罪,誰讓她們來劫我呢。
小姐們逃散之後,一把塑料殼的壁紙刀落在了地上,刀尖朝下,在地下輕輕地彈跳著。我俯身把它撿了起來,摸它的刀片——這東西快得要死,足以使我斷子絕孫。我把它收到口袋裏,回頭去看“棕色的”。這女人站在遠處,眯著眼睛朝我這邊看著。她像蝙蝠一樣瞎,每次下班晚了,都得有人領她走過停車場,否則她就要磕磕碰碰,把臉摔破。上班時別人在她耳畔說笑話,她總是毫無反應。所以她又是個聾子,最起碼在辦公室裏是這樣。她大概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這樣最好。我收斂起頑劣的心情,束好褲子,帶她走出停車場——一路上什麼都沒有說。但我注意到,停車場上夜色溫柔……當天夜裏在睡夢中,我被吊在十字架上,麵對著陰燃著的駱駝糞。整個沙漠像一個隱藏在黑夜裏的獨眼鬼怪。老師在我耳畔低語著,說了些什麼我卻一句也沒記住。她把手伸進我胯下的遮羞布裏,那隻手就如刀鋒,帶來了殘酷的刺激。就是這種殘酷的刺激使我回到了白銀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