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故鄉柿子(2 / 2)

從我掙開母親的懷抱,溜下土炕沿,能撒開兩條小腿跑出土窯的門檻起,就和柿子結下了不解的緣分。春天,我和小夥伴們,用一根細枝條穿起落在成上的柿子花兒,當花環套在脖子上玩兒。夏裏,每天天剛亮,就奔到樹下拾落蒂的小柿子丁兒,然後秘密地放在一個小洞裏,過幾天一軟,就可以吃鮮了。炎熱天的響午,臨到山裏去割牛草前,先要在柿樹的綠傘下鋪上蓋上濃蔭,甜甜地睡上一覺。或和小夥伴們一起,在滲涼的蔭涼下玩抓石頭子兒,或用小樹枝兒在棋盤似的方格格裏擺開陣勢,玩“狼吃娃”。秋天到了,便小猴兒般地爬上柿樹瞅早熟的“淡柿”吃,或摘下些硬生柿子,在墊畔上挖開爐子,用柴禾燒著吃,一個個都吃得成了黑嘴巴,澀得直嚼牙根兒。最快活是卸柿子的時候了,大人們操著長夾杆,騎在高高的樹權上摘柿子,孩子們就在樹底下一邊揀軟呼呼的吃著,一邊幫忙往籠裏拾著。有時,就忘記幹活兒,貪玩地疊著紅柿葉當紙錢,編起來當帽子耍。那金黃的世界,金黃的童年,是多麼美,多麼令人難忘呀!

後來,我慢慢長大了,上學了,也能挑起扁擔了。那幾年,父親當隊長,整天忙得不沾家,每年分得的千二八百斤柿子,就靠我這個“老大”去賣了。為了趕早路,前一天晚上,就得把柿子拾好。在掛柿子的穀草棚子裏,母親掌著燈,父親站在凳子上摘著,我從父親手裏接過柿子,一個一個放在筐裏,一排一排、一層一層放好。第二天天麻麻亮,我就從土炕上爬起來,吃完母親打早做好的“特殊飯”,父親把擔子用胳膊攙起來,沉甸甸地放在我的稚嫩的肩頭上。

有一次,給我的印象太深了。上路時,天陰著臉,路上就下起大雪來。肩膀疼了,扁擔、衣服和肉粘在了一起,我不肯停下來歇歇。臉上汗水淋淋,我顧不上放下柿子擔兒擦—把,隻是搖搖頭把汗珠甩落在雪地上。柿子擔兒擺在街頭上,過了一會兒,市場管理委員會的值勤來了,說賣柿於是投機倒把,破壞市場秩序,挑走了我的柿子擔兒。我乞求著,跟到了市管會。誰知他們竟“沒收了”,把柿子倒進屋裏,將筐子給我扔出了門。我痛心極了,但還沒有哭,坐在門口等他們給錢。一直等到天黑,他們鎖門下班了,我才失望地踏上雪花飄飄的歸途。

離家有二裏地遠了,我隱約聽見誰的呼喚聲,漸漸喊聲近了,近了。帶著幾分焦急,帶著幾分恐慌,那是我的慈祥的母親在呼喚著她遲遲不歸的兒子的乳名。我不知怎麼,鼻子一酸,強忍了一天的淚水刷地湧了出來,直流到脖子裏去。我想回答母親的呼喚,張開嘴巴喉嚨卻哽噎住了。母親,我慈愛的母親的帶哭聲的呼喚,在飄著雪片的的茫野裏回蕩著,追逐著……這喚聲,便一直留在了我記憶的回音壁上。

去年冬上,父親從故鄉來看我,竟遠迢迢地給我用小籃子提了幾個柿子來。我打開一看,紫紅色的,皺了皮的,呈長吊形。呀,“掛柿”!我提住柿子把兒,吹了吹柿子上的塵土,嚐了一口,真甜呀!

眼下,又是深秋了,又該是故鄉柿子收獲的季節了。農村放寬了經濟政策,故鄉的柿樹怕也分到戶裏照管了。故鄉人的柿子棚也該早早搭起來了,吊“掛柿”的金針繩兒也該擰起來了。

嗬,故鄉柿子喲,我多麼思念的故鄉柿子!每當我看見紅葉,就當作了故鄉墊畔上那血紅如火的柿葉,那收獲的秋天的請帖。也似乎,是故鄉母親思念遠遊的兒子,托秋風的使者寄給我的家書,盼我早早兒地回到她的身邊,分享柿子的香甜和新生活的歡樂吧……

《人民文學》一九八一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