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鄉笛夏夜(2 / 2)

記得那年,村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了,四鄉間串起的自樂班為老人送葬。黎明時分,鄰村鄰舍的莊稼人四麵八方地都扛著鍁來掩埋老人了。十幾個壯漢子簇擁著棺木,沉重地走向小山背後那一片無碑的墓地。每經一岔路口,就點起蒸騰的煙火,撤得一團團飛白的紙錢。對麵山上的人家,也三五成群站在窯院門口吊喪,點起了麥草煙火,遙遙致哀。

小小樂隊跟在棺木後麵,嗩呐在吹《祭靈》,二胡、竹笛兒伴秦著,如泣,如訴,如吼,如號。我夾雜在樂隊裏麵,合上我的竹笛聲,童心為之震顫了!哀樂聲中,我聽見了老人那諄厚的笑聲,看見他那彎弓似的脊梁上馱著沉甸甸的向他點頭微笑的穀子,看見他用老繭手掏起路上的牛糞,捧到地裏去。

我為那嗩呐、二胡而深深感動了,音響是那麼莊重而有力量!以歌當哭,以哭當歌,似乎是每一個為老人送葬的莊稼人的心音。

於是,我似又不滿足於竹笛兒,想有一把二胡了。至於嗩呐,那銅家夥,得多少錢呢?便沒敢生那念頭。

這回,可不能讓媽媽作難了,一把二胡怎麼說也買不起啊!可我不知是因為自己長了幾歲。還是怎麼,以為二胡就那麼簡單,便偷偷自己琢磨著造起二胡來。尋到一把桑木钁把,硬把它刨細了,紅釉釉的,作杆兒煞是好看。又拔來馬尾,作了弓子,在自樂班央求來破檳榔殼兒用膠粘。七湊八湊,二胡操起來了,整天殺雞似地拉著。天長日久,卻也拉出了點兒味。

誰家要給兒子娶媳婦了,給姑娘招女婿了,便要請自樂班去熱鬧。自樂,自己的音樂,自己歡樂。這天晚上,洞房花燭之夜,吹拉彈唱一陣子,不要分文報酬,隻供些煙茶就是了。一聲動聽的眉戶腔“陽春兒天”,便惹來滿村老小湊興。主人家,以示婚事辦得隆重,也顯得人緣兒好,吉星高照。

誰家打了兩孔新窯洞,要從煙火熏得黑洞洞的破窯裏搬出了,也請自樂班去“烘窯”。雖說有點兒迷信色彩,但畢竟是值得慶幸、值得歡樂的事。主人幾盅薄酒,一盤酸辣白菜,便招呼了一班子藝人。嗩呐、二胡、竹笛兒,聲聲新生活的祝福。

有時候,過事的主人家不請,自樂班也要尋上門去。給吹拉彈唱一陣子,哪怕吃幾鍋旱煙葉子,喝一碗白開水呢!自樂班裏哪一個不是長樂者,哪一個不愛熱鬧呢?生活,即就艱難,即就沉重,卻終歸是美麗的啊!

漸漸地,我在自樂班裏出脫成有名的小藝人了。吹得笛兒,又拉得二胡,為辦婚事或遷居的莊稼人增添了歡樂,同時,這些父老又把歡樂分給了我。就是葬埋人,也給我以深沉的情愫和力量。往往,到鄰村去熱鬧,遠的要跑十數裏夜路,第二天又要上學或出工去,可我的心靈是欣慰的。我感到我在鄉間生活得很充實,我慶幸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

我要上大學了,鄉親們都趕來送行。說以後再也聽不到我的二胡、竹笛兒的聲音了,他們會寂寞的。這才使我打消了帶走二胡、笛子兒的想法。即使帶上它,在遠離故園鄉野的異鄉,還能吹奏得出那素有的味兒嗎?

鄉笛,是屬於故鄉的。等我明白以後,便將它當禮物轉贈給我高中剛畢業歸來的小弟了。可我沒有想到,我的媽媽,賣了攢得很久的一瓷罐兒雞蛋,為我添置了一支嶄新的鋼筆,花了三塊錢啊!就這樣,一支廉價買來的竹笛兒,一把自製的粗糙的二胡,竟換成了一支光亮瑰麗的筆,陪伴我告別故土,走向新的生活了!

在這雨聲淅瀝的夏夜,誰的笛子在嗚嗚地吹、嗚嗚地吹?由遠而近,朦朧而清麗,直流入了我的戀戀的思念裏,似乎撞斷了我鄉思的弦。

那是一支鄉笛,是我故園鄉野裏的笛聲。那是我自己在吹響的!

於是,我掩起書卷,鋪開稿紙,欣然提起了筆。窗外,雨,沙沙沙……

《長安》一九八一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