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山野裏那質樸的小草兒,曾染綠過我的童年。
大地複蘇之際,小草兒便悄悄兒地綠了整個山野,給故鄉編織妝扮著春天的衣裳。夏裏,逢上多雨時節,野草茂密得很,會一直漫了鄉間的黃土小路.晚秋,寒意微襲的當兒,野草便搖晃著灰白的發須,借著風兒的媒介,把它們的女兒們嫁了出去。來年春上,新鮮的小草兒又都綠臻臻、青茸茸地問世了。可見,冰封大地的寒冬,也不可能窒息小草兒的生命的延續。
童年,我在山野裏放過牛,放過羊。牛兒、羊兒在山坡上低頭徘徊,悠閑地啃著青草,我便躺在軟綿綿的草地上,望著天邊的流雲,望著湛藍湛藍的蒼穹,做些奇妙的幻想。後來,稍大幾歲,我便背起草籠,磨快鐮刀,到山野裏割牛草了。清晨,草尖上閃著晶瑩的露珠,沉甸甸的,白茫茫的,象一層霜。走入草叢,鞋底被露水吻濕了,身後留下一行綠色的腳印。傍晚歸去,手中攥一勾新月,背上負一隱青山。往往,一朵朵藍色、白色、粉紅色的野花兒,搖曵在額頭眉梢,散發著淡淡的幽香。當我搖晃著草籠,弓著腰,和耕耘播種歸來的大人們—起,踏進炊煙飄渺的村子時,也似乎覺得自己長高了。
孩子們割的牛草,是由飼養員過秤記分的。按輩份,我喚那飼養員老頭叫五爺,老光棍漢,飼養室是他半輩子的家。他人雖倔些,牛倒喂得滾光溜圓。我喜歡他,也同情他的身世。每天傍晚,總是他守候在飼養室門口,接下我背上的草籠。他又教會我壓鍘把,一起把草鍘碎。他的鍘刀磨得飛利,鍘起草來不甚費勁,雪亮的鍘刃,沾著青草綠色的汁液,發出嚓嚓的輕響,很有節奏,似一支故鄉夜色裏清亮的樂曲。從飼養室出來,往往已星鬥滿天,或是月光如銀,涼風拂著額頭的汗水,撲簌簌地爽快。這時我就禁不住要隨口編唱幾句山歌來。然後,匆匆奔回家,去告訴正在煤油燈下縫補衣裳或紡線織布的媽媽,她的兒子今天又多割了幾斤草。等吃完夜飯,便困倦地倒在土炕的葦席上,呼呼入睡了,去做一個綠色的閃著晶瑩露珠的夢。
童年畢竟是天真的,幼稚的,也做過些惡作劇似的趣事。有時,幾個小夥伴一起去割草,就玩起打草把的遊戲來。每人都割來一大把草,栽在地上站到遠處用鐮力打,誰瞄得準打中了,草就歸誰。大人們說,有那功夫,也會割幾把草,何必淘氣。可那時,小夥伴們都那麼執勘、貪玩,不去管大人的話,往往割很少的草,而挨大人們的巴掌。有時,天大旱了,割不到草,因怕大人們的巴掌,而去偷偷折樹枝樹葉,去無意識地毀壞小樹,或在草籠底塞些石頭蛋兒,欺誑飼養員老頭兒,又遭到更多的斥責。想起來,有那麼不懂事嗎?似乎倒有些不理解,而感到可笑了。
山野裏的青草,年年割,年年長,好象永遠也割不完它。暴風雨裏,纖細的小草兒顫栗過,飲泣過;但也歡舞過,歌唱過。縱然大樹被摧毀了,小草兒卻堅強地生長著,照舊萌芽,開花,繁衍。那花兒即就纖小,卻煞是美麗,曾給予我童年的歡樂和憧望。有些小草兒來不及開花,就割去喂牛了;有些小草似乎從未見開過什麼顏色的花兒,倒是牛羊喜愛的優等飼料。那小草兒,多得使人甚至叫不全它的名字,但隻要是透著綠的顏色,雖然平淡無奇,卻也實在不是卑微的生命。
《陝西青年》一九八一年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