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村槐故鄉(1 / 1)

村槐故鄉的村頭,有一棵蒼虯蓊鬱的槐樹。軀幹不高,卻有幾摟粗細。那樹冠之巨大,倒委實是山塬數十裏所稀罕的物什。就是在我離家後這些年,也走了不少地方,所見的槐樹,還很少有可以同故鄉村槐媲美的。每行於山野,或讀書於窗下,凡觸得一個“槐”字,我思鄉的心,便被村槐那廣闊的濃蔭所擁抱了。村槐掩映的場院,曾經是我童年歡樂的世界。清明時分,我和小夥伴就纏著祖父縛秋千。他總是笑笑的,尋出犁上的套繩,我們到槐樹下。起先把套繩挽成一團兒,牽住一頭,然後側身用胳膊劃一個有力的弧線,繩團便高高飛向橫著的樹股,最後打了結,綁上一截棍兒,就可以蕩飛了。開始我上秋千還有點怯,祖父就一前一後地推著秋千,念叨著《送馬馬》的山歌。漸漸,我可以一屈一伸,自個兒蕩得很高了。樹幹也以同樣的節奏,上下忽閃著,嫩黃的葉片泛著春陽,象無數歡樂的眼睛,故鄉的山原,那土窯洞,那土炕,是沒有什麼搖籃的,我也不懂得什麼海呀船呀的,所以我隻覺得自己長了羽毛,象槐樹上築巢的鳥兒似的,飛過了綠的雲團,看見遠處的山了。我低頭見祖父守候在秋千下,那神色是誇我蕩飛得高呢?還是擔心我摔了?他兩隻手總微微前伸,象要隨時接住掉下來的我似的。其實,我不正是在槐樹伸出的胳膊上悠蕩,棲在故鄉的溫懷裏嗎?

爾後,在熏風細雨裏,嫩黃的葉片即呈深綠色了。傍晚,枝枝梢梢,暴出了淡黃的槐花,米粒似地浮蕩著繁星的海。那濃烈的有點青苦味的芬芳,簡直使整個故鄉都沉浸在春夜的微醺之意裏了。清晨,被搖落的花瓣,在場院裏軟柔柔地輔了一層。我和小夥伴們,赤腳歡跑在這花的暖床上,追逐著,打著滾,直裹著一身槐香,又把花瓣用手掬在一起,積成一座座小的香山,或者學著祖父在山地裏點種,把花瓣一撮撮種下,希冀故鄉有一個

美麗如花的豐年。

自從我背上幹糧到十裏外的鎮上念書,那如花的童年便流逝了。為了換得課本和鉛筆,我不得不在星期天到山野裏去采藥。聽說槐樹的莢果、種子,還有槐花,也都是藥材,就一年兩季守著村槐,春采其花,秋采其果,索得一點讀書的費用。那麼灰暗粗糙的樹皮,那麼巨大的樹冠,慷慨地賜予我和小夥伴們多少花和果。盡管用它做藥材賣是極廉價的,卻也給了它的孩子們多少生活的滋養!古槐呀,開的花兒那麼香,可結的果實卻很苦澀。祖父告訴說,槐果不但可以入藥,還能夠釀酒呢!

回鄉那幾年,我跟自樂班的藝人們學會了拉板胡,便夜夜守著場院,把心中的歡樂和淒清,訴說給花開花落的村槐。記不清在一個什麼“驅邪”的古老節令裏,我又孩童似地折來古槐上的枯枝,和鄉親們在場院裏點起一堆大火。我也學著樣兒,從火上跳過去,以示免災少難。然後按鄉俗,在火堆裏將糜穀麵饃烤得亮黃焦脆,一邊香甜地啃著,一邊拉板胡唱起秦腔。我見祖父和鄉親們的臉上多了笑意,那一種對生活充滿樂趣和信念的表露,襯著被火光映紅的村槐。

記得槐樹上常有一種蟲子,俗名叫“槐格九”的。小時候常逗它玩兒,見它行動時身體向上彎成弧狀,象用大拇指和中指量距離一樣怪有意思。嘴裏還念著“槐格九,九彎彎,不九彎彎挨鞭鞭”的山曲兒。上學識了些字,知道它就是“槐蠶”,又叫“尺蠖”,長大就變成“尺蠖蛾”,是蠶食槐葉的一種害蟲。後來一見這“槐格九”,就頓生厭惡之意,便要用腳踩碎的。回鄉時,常在麥收時節夜宿於槐下,不免有“槐格九”偶爾掉進脖頸,心裏總泛起冰涼的顫栗。該死的“槐格九”!

待我重返故鄉,已經是幾年之後了。我仁立於村槐下,沐浴著紛紛揚揚的槐花,深情中有一種沉重感。祖父已經去世,而我這長孫又沒能送葬,總覺愧疚不已。在我眼前,兒時縛過秋千的樹股似在抖動了,綠葉間雙似乎垂滿了圓筒狀的莢果。我記得祖父的話,品著槐香,是清苦的藥味呢,還是微醺的酒香?村槐在風雨裏,在四季交替進中,經曆了多少年月?聽祖父講過,是先人挖來野槐栽的,很是遠久了,可惜不能向祖父仔細問及樹的年齡了。一陣芬芳從清風中撲來,直沁肺腑,依舊是兒時記憶裏那般濃烈、美麗。怡眼望去,村槐又蒼老了幾許,它那虯勁的露出地麵的根須.深深紮入故鄉山塬的土地。正是它對山塬的摯情,才可以有一個年年度度把花和果如此奉獻給人間的壯舉!由此,想到了祖父那雙青筋暴鼓的繭乎,深深插入泥土,緊緊攥著泥土的動作,那麼執著而有力,顯示著生命的經久。

我如此地思戀著故鄉的村槐,曾伴我長大的槐樹,也一定知道我的思戀,也在念著它的遊子呢!在這又一度春深的季候。

《散文》一九八二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