窖的童話
我的故鄉,在渭河北岸那高高的山原上。方圓莊稼人吃水,自古以來就憑的是土窖。
兒時,我是同母親抬著木桶去窖上弄水的。記憶中,那隻木桶很沉。弧形的揪木板拚成一個圓圈,用兩副鐵環箍著。久不用了,便輕得很,卻在桶板間透出縫隙來,盛了水,篩子一般,泥巴也糊它不住。母親把它常泡在水甕裏,用時盡管沉些,卻極好使。那笨拙的木桶一點也離不開水,竟象我離不開母親的粗布衣襟似的。
出了窯院,下一道坡兒,手掌似的曬場邊,就是那土窖了。窖上有轤轆,吱呀吱呀地響著,把桶繩一圈圈垂到窖底,又一圈圈挽起來。於是,木桶裏盛了黃亮亮的水,盈盈地象要溢了出來,一股泥腥的清馨。天長日久了,轤轆被牛皮繩纏出細細的印痕,象母親臉上的皺紋。轤轆的軸兒,不知磨斷過幾根,又被勒出深深的軌跡,象母親負重的扁擔壓在肩頭陷下的印子。母親常把和我一起抬的水捅拉到自己的懷裏,我隻不過是支撐點,趔趄地踏著碎步子。
記得我曾疑惑過,這水窖隻有一尺多見方的口子,怎麼有那麼多的水,能供養幾十戶人家吃呢?窖下該是一個怎樣的神奇世界呢?我伏在窖口朝底下望,水波蕩漾著斑駁的光,忽
悠悠的。母親見了,就拍著我的後腦勺,說掉到窖裏頭會淹死的。晚上,我又偷偷去望,見窖底裏有一輪明月。不好了,月亮掉到水裏了!我抬起頭,月亮正在天上望著我笑呢!我想起母親講的猴子撈月亮的傳說,覺得有點兒羞怯。
有次,木桶沒拴牢,掉到窖裏了,怎麼也打撈也不上來。母親發急了,去找在原上扶犁的父親。我腦袋瓜兒轉了一下,便把繩子—頭固定在轆轤上,繩中間挽了個死結,另一頭綁在自個兒身上,手操鉤子溜下窖去。窖下原來這麼大,比住的窯洞還大得多呢!我從來還沒見到過這麼多的水,蕩漾著斑駁的光,悠然極了。抬頭望去,窖頂中間是一個小孔,太陽光正投射下來,象夜裏的手電筒。我搖曳在空中,象清明節打秋千似的輕捷,用鉤子打撈住
了浮在窖水邊的木捅。
這回真把母親給嚇壞了,可我懂得了不少道理。原來,這土窖不隻是那麼一尺多見方的小口,它下麵大著呢,蘊藏那麼多水!窖的形狀,多象窯院裏青藤上結的葫蘆。母親愛給我講聽來的傳說,井底下的青蛙呀,寶葫蘆的秘密呀。可我想,井蛙不知天大,天還不一定知道窖有多大呢:說寶葫蘆在夢裏,可我怎麼見寶葫蘆就有曬場邊,土窖不就是寶葫蘆嗎?
故鄉要打一個新窖了,一尺多見方的窖口,出的土一座小山似的。曬場上還堆著從紅土梁下挖的膠泥土,粘粘的,膩膩的,很是柔韌,閃著亮亮的油光。父輩們把膠泥土用鍘刀背砸著,用腳丫子踩著,牽著大黃年踩著。最後揉麥麵似地把膠泥揉成釘子狀的團子,卯在挖好小坑的窖壁上,再用膠泥抹了整個盛水處的窖壁。我明白了,天一下雨,曬場上的雨水就被收到窖裏,也不會滲漏掉的。再說,一年半載,窖水也不會發臭變質,而且會被泥土澱
得更澄亮。盡管有泥腥味兒,卻總是清新的。泥腥味兒,是排除一切怪味的。
故鄉手掌似的曬場,掂量著生活的收獲,一年兩度給莊稼人以金黃的顆粒,又收納著雨和雪,交給土窖去沉澱和溶化,天天晌晌為莊稼人輸送珍藏在懷裏的水。
葫蘆狀的土窖,是我童心中的寶葫蘆,給了我高高山原上的故鄉以生命的希望,也給了我這遊子以永遠的有泥腥味兒的血性。我記著母親在我兒時說的話,說我是從窖裏用笊籬撈的。這也使我懂得了故鄉的貧困和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