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的泉
故鄉的窖水,哺養我長高了,和母親一般高了。木捅換成了鐵皮桶,又輕又好使,我也能挑動了一擔水。可我曾深深戀過的土窖,卻在一雨夜裏倒塌了。
記得那是個燥熱極了的夏日。暴雨象駕馭著炸雷的車子,隆隆地馳過天邊,閃電則宛若狂奔的馬。箭杆子大雨,撲向幹涸的大地。曬場上汪洋一片,雨水過量地湧向了葫蘆狀的土窖裏,窖水翻沿了,傾塌了。母親臉上的皺紋裏,淌著雨水似的淚流。我也哭了,哭我的寶葫蘆在泥濘的雨夜裏丟了,怎麼也尋覓不著它。
沿著高高山原畔的坡峁,麵南錯落著我人老幾輩居住的土窯洞。門前的大溝極深,溝裏卻沒有水,屬於季節河一類。溝底河床上,鋪著又細又綿的沙粒,裸露著鵝卵石,古銅色的,雪白色的,湛藍色的。有一彎河床很洇潤,早晚蕩著乳白色的淡泊的靄嵐。河邊上長著綠茵茵的小草,開著各種色澤的野花。
我跟父輩去溝裏放羊,羊兒白雲似地漫上山坡,父親就用钁頭在這裏刨呀,刨呀,竟拓出一眼泉水來。泉水默默地,溢到了地麵,卻不再流了。我擔來水捅,汲出一擔,泉水竟還是那麼盈盈的。鄉親們聞風都來了,幾十擔水也沒有把泉汲幹,還是那麼盈盈的,卻不外溢河床而流向遠方。
惦記著曬場邊土窖的故鄉人,不得不下二裏坡,到這門前深溝裏挑水吃。一條曲曲彎彎的羊腸小道,被沉重的腳步踩得發的了,素練似地縈繞在門前長披上。每天上工前的黎明,抑或是黃昏收工後,也許半夜三更,鄉親們便踏著這條發白的迂回小路,到這溫神奇的泉邊汲水。
我每來到泉邊,總先跪下來擁一捧泉水喝了,洗了臉,才汲兩桶水,將扁擔沉甸甸地放在痛楚的嫩肩上,匆匆爬坡的。我知道母親在廚房裏等著熬包穀摻子,盼我挑水回去。說不定,母親正在站在窯院門口,頭發飄拂在山原畔的寒風裏,手搭涼棚往溝底望她兒子的身影呢!
暴風雨又襲來了,季節河湧著枯木柴屑,黑龍似地吼嘯著從溝底卷過。鄉親們站在高高原畔上,淋在雨裏,低頭默默地俯瞰溝底的山洪肆虐,抬眼默默地仰望雲天的翻卷和直插天地間的彩虹和雲縫裏的霞色。
天霽了,雨住了,我和父親把羊群趕到門前溝裏。父親的腳印,深深地嵌在山洪剛剛走過的河床上,扛著钁頭去找那泓泉水。泉眼是被泥沙淤了,卻並沒有被山洪掠走。他又刨呀,刨呀,泉水又盈盈的了。
我又去泉邊汲水,泉水鏡子一樣,眼睛一樣。我的影子在泉水裏,父親的影子,鄉親們的影子也在泉水裏了。天空透明,雲都在山坡和泉水的下麵。
我象驚訝葫蘆狀的土窖那樣羨慕這泓泉水了。它默默的,總是那麼盈盈的,象一杯乳汁。故鄉消瘦了,還總是擠出乳汁給她的兒孫們。它默默的,讓山洪蹂躪了它。呈顯生命活力時,微醺的漣漪裏透出無聲的笑,抑或又默默地象思索著什麼。
我喝著這溝底的泉水,長大成人了。
井的幢望
別後歸來,我這遊子投入了故鄉的熱懷。我到泉邊去捧飲故鄉的乳汁,將異地思鄉的船兒,泊在了母親的水域。我走南闖北,什麼礦泉水、桃花水、啤酒、咖啡,都似乎不如故鄉帶泥腥味的水飲來舒坦。
幾年間,這條曾經被故鄉人踩得發白的迂回小路已經荒蕪了,沒有人下溝底挑泉水吃了。我猜是不是打了新窖,又吃窖水了呢?那曬場邊的土窖旁,有我伏在窖口望掉進水裏月亮和寶葫蘆的童話。我腳步輕吻著土路,去撿回我丟失了的童心。很失意,我沒能找到土窖和轆轤軸兒的吱叫聲。驀地,聽得一陣拖拉機的聲響,挽著輕塵而來,一輛小四輪拖拉機停在了我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