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我一幅中國畫。畫麵上是幾隻雛雞,黃亮亮、毛茸茸的,十分可愛。奇妙之處,是這幅畫的題名,曰“早春”。朋友何以把雛雞作為早春的象征呢?他難道和我有著共同的生活感受和藝術趣味嗎?
渭北山原上的故鄉,春天總是遲遲才來到。最早透出一點春天氣味的,當是母親所經管的第一窩出殼的雛雞。它們有鮮活的色彩,有蓬勃的生命力,有幼嫩而響亮的歌音,也有莊稼人於一年伊始之際對於生活的希冀。
故鄉人所說的雞“罩窩”,是母雞不下蛋了卻喜愛戀窩,翅羽亂蓬蓬的,燙得象團火,縮著個頭,焦躁不安地要孵雞娃時的神態。母親將雞蛋雙雙對對地擺弄好,非要喚了我去,又將雞蛋一一從籠畔上穿過,讓我接了放在雞窩裏。雞蛋為什麼非要經男孩子的手,又為何得穿過籠畔?我弄不明白這種巫術似的鄉俗,大概是圖個吉祥吧!
“罩窩”的老母雞很少吃喝,用火燙的翅羽,用慈愛的體溫,孵暖著一個個新的生命。終於有一個雞蛋破殼了,露出黃亮的絨毛來。母親盡管每天撿一隻雞蛋對著太陽光窺看,早就說有黃亮的絨毛在動了,卻壓抑往久久的期待,不肯用手去強破蛋殼,說是要讓小雞娃自己來掙脫。雛雞撲扇著翅膀,試啄著嫩黃的小嘴,掙掙巴巴地跳出了蛋殼,到這個明亮的世界上來了。它們體態笨拙而又輕盈,走起路來象是在滾動,又象是在彈跳。一半天工夫,便都“嘰嘰喳喳”地向故鄉的春天報到了。
老母雞帶著它的兒女們,跳過了門檻,跳出了土窯洞,在場院的大世界裏刨蟲子吃,在春陽下唱天真的歌。偶爾,一隻雛雞失散了,老母雞會“咯咯”地焦急起來,小雞兒也有離開母親後惶恐的啼叫。啊,這是個多麼嚴整而暖和的家庭嗬。在我母親的眼裏,這群小雛雞跑來飛去,象山野裏一片野菊花,象天邊上一團雲霞,更象小妹的花衣裳,開放,飛蕩,飄浮。生活原來這麼地美麗!真正的春天來到了。
春天是來到了的,鷂子卻也複活了。灰褐色的鶴子,露著腹部的白色,在山原上低低飛旋。鷂子是來覓食了,一眼便盯住雛雞們。這時候,老母雞會威嚴地“咯咯”叫著,將雛雞們攏在自己寬厚有力的翅膀下,憤憤地縮起脖子,打著旋轉,仰頭注視著鷂子的動作。就在老母雞威武地同猛禽搏鬥的當兒,會有那麼一隻雛雞,用小嘴頂開老母雞的翅羽,稀奇地追究外麵發生的事情。這是春天的戰爭。
風裏雨裏,雛雞漸漸長大了。母親沒有更多的小米去喂養它們,便想要賣掉幾隻,好給兒女們扯幾件換季的“洋布”花衣裳。莊稼人總想給自己留母雞的,好下蛋換幾個生活費用。但這時有誰能辨別一模一樣的小雞的雌與雄呢?母親有個辦法,恐怕還是跟外婆學的,用手指捏住小雞的嘴巴提在空中,不動彈的是雌,亂動的屬雄。母親的辦法未必有科學道理,但她總恪守這種方法的。
爾後,慢慢地,雛雞們便離開了拉扯它們長大的老母雞,獨立生活,去覓食,去與鷂子搏擊了。盡管,雞生來就不是鷂子的對手,但雞總是嚴正的,鷂子卻是膽怯可憐的。一天天的,大公雞、大母雞們長成了,開始為主人報曉,為主人作心血凝成的黃亮、潔白的奉獻。
在我離家前的那些童年和少年時代裏,母親和故鄉山原上的莊稼人一樣,都是用雞蛋作為唯一的生活費用的。吃雞蛋,在我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倒是每天早晨醒來,母親要用剛剛從雞窩拿出的熱雞蛋暖暖我的眼睛,說這樣眼睛會亮的。
近幾年,故鄉的糧食豐收了,鄉親們一天天變富,生活習俗也在變化。就說吃雞蛋,也不那麼稀罕了。故鄉的莊稼人,是該認真嚐嚐自己經管一輩子的雞蛋的鮮味了。又一個早春來了,母親養的母雞該又要孵一窩雛雞了吧。
早春,故鄉的早春,這個莊嚴而可親的季節,應該是真正屬於莊稼人自已的。連同那金黃色的迎春花,那山原上每一縷陽光的韌絲,那每一縷微煦的飄至窮鄉僻壤的熏風。
我將這幅《早春》懸於案頭,我是深深讀懂了她的。
《羊城晚報》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