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石磨憶(1 / 2)

石磨憶山原上的故鄉人,無論是小康人家,還是困頓的家境,自古都少不了有一盤石磨的遺產。富則磨麥麵,窮則磨糜穀,吃粗咽細,人總是要吃五穀茶飯的。沒有這份家當的,除光棍漢外,就隻有那些從大家族分孽出來不久的年輕小家戶了。窯舍不寬展的人家,石磨隻好盤在窯院的露天裏,而碾子盤在窯外的就更常見了。這種景況,加上窯洞和窗花以及門楣上掛的辣子串兒,通常被異鄉客與詩畫之人作為山原風情的一種標誌。

距離村子十裏不到的地方,興許是出產石磨的地方。父親說他年輕時候,常吆著騾子,馱上磨子去隴東一帶換糧食。上下兩扇石磨,有二百來斤行當,各搭在騾背的兩側,搖搖晃晃,風天雪地,走哪兒天黑在哪兒歇息,來回一趟得一月四十。腳夫們為了生計,奔波的路徑象磨道一樣,循環重複,印著疲憊的足跡。石磨畢竟是粗石頭鑿成的兩個圓圈狀的石器,既沉重又廉價,生意便逐漸蕭條。再說,一盤石磨可以耐過幾代人,誰又能需要多少呢?

我記得家裏是有一盤很好的石磨的,安置在村頭窯裏。因崖勢低矮,窯口隻露出缺月似的上部的弧形,進了窯卻也不小,屬於地窯一類。盡管麵朝東南,卻很少照進陽光,潮濕而

黯淡,顯出幾分醜陋。隻有窯畔上的野酸棗,到了開花與結果的時候,才似乎有了彩色的桂冠,米黃的花,嫩綠的葉,殷紅的果,散發出清芬和酸甜的氣息,惹來蜜蜂和兒童的笑聲。

石磨卻總是默默地呆在窯裏,象一尊石雕。十天八天之間,那麼謔謔地響上半天工夫。那一個個大半天,是兒時的我跟著母親在這裏度過的。

推磨的時候,我從飼養室裏牽來了牲靈,踮著腳將眼罩戴在牲靈頭上,再鑽到牲靈脖頸底下,係好套繩,乞啾地吆喝著,磨子便旋轉起來,指針似的撥子在磨頂上劃著圓圈,麥子從磨眼裏漏著,被磨成碎末,小瀑布似地垂落在磨盤上,積成一圈尖錐形的小山。母親端著簸箕,一邊收著磨碎的麥粒,也習慣地吆喝著磨道裏行走的牲靈。而後又側坐在木箱前,搖著用兩根筷子似的木棍支著的籮圈,麵粉便篩落了,又將麩皮倒在磨頂上去。我也常搶著籮麵,看紛紛揚揚的麵粉雪花般飄落,厚厚地積在木箱裏。末了,滿身滿臉都成雪白的,讓人覺得柔膩而綿潤。

拉磨的性靈,被蒙上了眼睛,據說是怕它暈眩。但它因負重和受韁繩的牽引,永遠不會迷路,而沿著磨道圓圈無休止地走著。重疊著的無數個蹄印,將磨道都要踩成一條溝了。沒有起點卻有起點,沒有終點卻有終點。盡管是繞著磨盤行進,半天也走不出磨窯,卻也不是簡單的枉然的旅程。

我總愛數著石磨與牲靈一圈又一圈的旋轉,一晌究竟能轉多少圈,卻從來沒有一次數清過。可那粉霧彌漫的情景,麥香與牲靈糞塵的氣味,加上謔謔的磨聲,哐哐的籮麵聲和母親習慣性的乞啾的吆喝聲,以及牲靈的響鼻聲,終是鮮亮而深切地留在我的記憶裏了。

後來,興起食堂化,磨窯便成了蛛網、麻雀、老鼠的世界,門前已長起了萋迷的篙草,成為一處被人們遺忘的角落。麥麵蒸饃成為記憶,從小學校裏回家,隻盼望著飽嚐那半碗豆腐渣的香味。石磨也被賣到了北山裏,換得玉米洋芋吃了。上頓完了愁下頓,故鄉人生活的情熱和希冀,似乎被磨碎了。

那陣子,我的家是個大戶人家。吃飯時,爺、婆、父、母和幾個叔、嬸、姑、弟,在窯院圍一個圓圈,分享放置在中間的那盆米湯和一籃苜蓿菜團子。少的敬老的,大的讓小的,饑腸轆轆,卻也沒咽下飯萊,便先湧上骨肉之情的痛楚來。這時候,我記起了磨窯,常同弟弟去那裏捉麻雀。用柴草堵了天窗,用竹掃帚掄著擊打麻雀。然後和了黃泥,將麻雀裹起來,放到火裏燒熟。一陣子後,摔開泥團,麻雀的毛便全沾在泥上,撕了細嫩的肉吃,是一種別樣的野香。磨窯,便成了獵取童年歡樂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