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食堂解散的前幾天,父母分得幾雙筷子,幾個藍邊粗瓷碗,權作家當,從大家子裏另了出來。分家後,得另立廚房鍋灶,古窯院就顯得擁擠了。我爺便將磨窯清掃了,盤炕裹泥,用觀音土刷成雪青的亮色,搬到了裏頭住。石磨隻好安置在了窯深處。本來是地窯,光線就暗,深處更是要白日掌燈照明了。後來,又將石磨盤在了院牆角的露天裏。
這時候,磨的隻是些用物什換來的玉米和高梁,甚至連玉米棒的蕊兒也磨碎了吃。石磨的腸胃也有些受不住,發出一種苦澀的呻吟,而不是那種謔謔的笑聲了。拉磨的牲靈也饑寒交迫,脊梁瘦成刀刃,脫了毛,最後嗚呼哀哉。門前山嘴上的青槐樹,一張又一張掛著牛皮驢皮,皮幹了,在風裏發出令人驚悸的響動。磨子的運轉,就隻好靠故鄉人的胳臂和胸膛推動了。人是不能戴上眼罩的,轉幾圈就暈眩得天昏地暗。籮麵的木箱也變成幾頁炕泥基壘成的泥箱,籮兒有了漏孔,籮上籮下差不多粗細。好在這時人們的腸胃不敢怎麼去講究。
當荒地裏的麥子上了場,我就纏著母親要吃麥麵蒸饃了。母親能說些什麼呢?痛楚中飽含著憐愛,以為孩兒的要求並不過份,便淚水涔涔地端上簸箕,從正在旋轉的碌碡底下,攬出一些麥粒來,扇淨了,倒在了石磨上。記得我和母親一起推磨,在日頭下汗如洗麵,母親還孩子似地絆倒在磨道裏。然而,畢竟是笑出聲來,同石磨一起謔謔地笑了。
露天裏的石磨,不遮風擋雨,磨麵總要擇一個響晴天。卻又常常是無雲便是雨,急得人措手不及。我記得一個冬天,推起石磨時天陰著臉,繼而下起雪來,由小及大,竟滿天籮麵似地揚灑開來。我推著磨子,模糊地看見雪花變成了麵粉,又變成了白饃鋪天蓋地飄了下來。我雀躍著,跌倒在雪窩裏。睜開眼,是跌倒在雪花飄飄的磨道裏了,才明白剛才是父親用粗壯的臂膀推著石磨運轉,我是爬在推磨的椽子上困得睡著了。
一覺醒來,突然在一個早春的清晨,村上拉起了電線,安裝了電磨子。—個殘留在窮鄉僻壤的石器時代,在日、月、地球的旋轉中結束了。鋼軌子轉得那麼急促,響聲那麼昂奮,取代了村上幾十盤石磨。
這幾年,故鄉人有了糧食,上頓蒸饃下頓軟麵,電磨子總是從早到晚地運轉不停。有了錢的人家,嫌整天磨麵排隊等候,自家也想掏幾百元買台電磨,圖個方便自在。
我家從原底下古窯院裏搬往原畔的新莊院時,父親非要帶上那盤石磨不可,撂在了新院的牆角。石磨該是永遠地歇息了,卻也不該永遠地忘記它。人們出出進進,稍一留神,就可以看見那盤石磨。它象是那個時代的雕塑,或者是紀念碑,似乎在默默地然而是沉重地咀嚼著那些過去的日子,旁觀著當今山原上的田園光景,守護著它的主人經過磨難而盼來的順心的生活。
《散文》一九八四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