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將飯送到田頭,將水送到麥行子裏,趕場人除過吃飯、喝水、磨鐮刃之外,是不肯歇息的。太陽,從他們黧黑的脊梁上慢慢地走過,鍍了一層似乎可以聽出響聲的銅色。
天黑,趕場人大多是不給主人添麻煩的。五黃六月,誰的日子不象正午灼熱的日頭般撩撥人呢?他們在勞累了一天之後,“嗵”地跌倒在麥行子裏,即刻會有呼嚕嚕的鼾聲響起。土地,是白天的勞作場,同樣是夜間的歸宿,可謂世界上最富豪的床榻。仰天擺一個人字或大字,呼吸裏有土地的脈搏的跳動。晨時,則有沾滿麥香和汗腥味的露珠嵌滿周身。年長者,有隨身攜帶的黑棉褂或狗皮褥子禦寒,年少人有件夾襖,則可以了。落雨呢?他們或在曬場上的麥草棚裏寄宿,或擠在飼養室的熱炕上,去做一個舒酣而溫馨的好夢。
趕場人與主人之間的相互給予,會使他們處得很好。通常有一回生、二回熟的交往,一年見一次麵,幾年不斷線的。主人盡可能招呼好趕場人的吃喝,把報酬讓寬一些,珍重那揮鐮於烈日下的汗水。趕場人,也不會虧待主人。麥子割幹淨些,捆整齊些,連麥茬也割得低低的,而少一些損失。莊稼人,不管走到哪裏,總懂得土地的厚愛。當然,也不乏相互間糾紛,為了地畝的數字都想占點便宜,而半夜三更地爭鬥不息。趕場人,出門人也。出門人,難矣!他們不帶鍋灶,走哪兒得吃到哪兒,給誰家割麥誰家管飯,這已成常理。就這,竟有主人嫌報酬高而不願管飯者,實是怪事一樁。遇上野氣而調皮的漢子,則會說:“不管飯可以,你有錢的話,每頓付一千元,我到鄰家買飯吃去。”吝嗇而不明大理的主人,會啞然語塞。
趕場的熱鬧時候,大概能延續半月之久,涇渭平原上的數百裏麥子便上場了。土地經過短暫的歇息,又有種子在懷抱裏萌動。收獲,在曬場上閃光,在莊稼人的牙齒間咯吧作響,在囤裏彙聚,在高把老碗裏飄著香。而趕場的麥客子,則熔煉了個銅色的骨架和黑不溜秋的麵容。他們搭上北去的汽車,或三五成群地徒步走著回家去。他們議論著這些日子的勞作,議論著收成和平原地帶的新鮮事,滿載著收獲的欣慰。不時地,那一雙雙粗糙的繭手在揣摸著懷裏的百把元票子,想到了離別十天半月的妻子兒女和父老弟兄的笑意。
過夏至了,秦川北部的原野山鄉,也開始收割了。充當麥客子的莊稼人,如今已稍作歇息後揮鐮在自個兒的麥子地裏了。也有下原裏的人,場裏收拾完畢,上北原充當趕場人的,客主關係又換了位置。在地域較小的地方,麥熟的日子差上三天兩天,這“趕場”,隻能是相互幫忙,進行在親戚友人之間。遠路上的,有隴東人下關中趕場者,這二年也似乎不多見了。
據趕場人誇口,如果以趕場為職業,腰裏別一彎銀月,按莊稼的收割時節,一年到頭閑不下的。不停地去追趕成熟的日子,近可以趕到北至陝北,南至漢水,遠可以趕到新疆,或者海南島,趕到天的盡頭去。
《現代作家》一九八四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