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來到了延安,趕上陽春三月的好時候。慶幸的是,在園林處的苗圃裏,我看見了一種美麗的樹,它叫水杉。初識這稀有樹種,不免得煞是稀罕。看上去,挺拔而又秀氣,端莊而又瀟灑,簡直象亭亭仁立又似飄然欲仙的少女。青綠色針葉,在熏風中微微閃動,蕩漾一股神姿妙韻。不曾看見過這絕美的水杉,感歎之餘確有幾縷相見恨晚的意緒呢!
順著剛剛消融的延河,我同園林處的老黃同誌到王家坪去。延安的第一代水杉,據說已經在那裏生長了二十三個冬春了。
我們漫步在河灘裏,迎麵是夾雜著細沙的黃風。延安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又往往這麼多風。背凹裏還閃著星星點點的殘雪,陽坡上已透出拙樸的亮色。延河攬著細碎透明的冰屑,莊重地湧流而去。河邊鬆軟的沙灘,踩去綿綿地適意。淺淡的幾星黃色小花,搖曳在蘇醒了的萋萋荒草裏。
據史書記載,陝北高原也曾是古樹參天、幽曠絕塵的綠色原野,堪稱肥美的臥馬草地。大氣環流,地質變遷,使這裏日逐趨為幹旱、風沙與水土流失的黃土高原。脈絡似的山梁與皺紋狀的山地,呈顯一個蒼老莊稼人的模樣。可高原,曾有過那麼個美麗的綠色童年啊!
“黃土高原,黃土高原,什麼時候能返老還童為綠色高原就好了!”老黃揩著被沙塵打濕的眼睛,深沉地環顧著四周的山原。一縷風兒吹來,他又揉眼了。似有那麼個頑皮孩子,朝他好意地揚把沙子,又溜走了。
真看不出,邊位中年漢子,一個有著黝黑皮膚、粗手笨腳的山野之人,對高原竟有這股詩的情感!
穿過馬路,踏上一條潔靜的甬道,我們步入了王家坪院,小憩在一方石桌旁。我是常來延安的,這裏也到過三幾次,總也沒注意到這窯院裏的水杉。這回要不是專程看望水杉,也不會留心它的。但水杉不是早就生長在這裏嗎?我也許曾披過它的蓊鬱的濃蔭,呼吸過它的清馨氣息,但不曾打問過它的名字,以及它的曆史,它的性情,它的風格。
我要好好地看看水杉了。其形狀,比苗圃裏的幼樹更為美觀。許是經風沐雨的緣故,枝股舒展開來,顯得健美而疏朗。樹冠三十來米高,形若寶塔。樹葉呈披針形,亦作對生。樹幹潔麗、圓潤,枝條勃然欲飛。縷縷陽光,穿織其間,更顯得豐采奇麗。
遇上老黃這位向導,深沉且極熱情,又內行得很。他告訴說,水杉係高大落葉喬木,球果的果鱗交互對生,到了冬季,葉子與小枝一並脫落,母體便在冬寒中以鐵的自然規律,坦然地完成了又一個年輪。水杉又是一種速生樹種,幼樹每年可以長高一米左右。落葉化作泥土的有機素,使它汲取了營養。水杉還耐水濕,耐一定的鹽堿與低溫。它不僅屬建築、家具
和裝飾的極好用材,更是國內外享有盛名的風景樹。由引可見,水杉給予人們以實惠的物質利益,更給予以精神的力量和美感的享受。
老黃講起水杉的曆史,越發令我感到神奇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間,日本神戶和我國東北以及蘇聯庫頁島,相繼發現一種植物化石。從標本看,與生存於北類的紅杉、落羽杉及我國的水鬆有相似之處,卻又有明顯差異。植物學家就給它定名為一個新屬,曰水杉屬。諸多地質學家和古植物學家,以為在一億三千萬年前的中生代白堊紀早期,曾分布於以北極圈為軸心的北半球。爾後,地質運動與氣候逐漸變冷,及被子植物的出現,使水杉被迫遷居歐洲、北美和亞洲北部。但到一百萬年前的冰川時期,就逐漸絕跡,隻能從化石中找到標本了。一直到一九四一年冬,竟在我國四川和湖北交界處方圓六百平方裏的地區,發現了一千多株正在生長著的活的水杉。被科學界一向以為絕滅的植物,卻幸存在中國的土地上。這便成為二十世紀植物學的一個重大發現,一度轟動世界,並被五十多個國家所引種。在中國的土地上,北至黃河,南及珠江,水杉已成為廣為栽種的絕美樹種了。
我們竟有興致扯了這麼多,這麼遠,眼前這延安的第一代水杉是怎麼引種的呢?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延安是黃皮膚的,很少有綠色,怎麼也會有水杉這樣上好的樹呢?
我急切想知道延安水杉引種和養育的事兒,可老黃總如數家珍似地談說一般概貌。在我的盤問下,他不得已告訴了我,而且是那麼令人心弦震顫的一個優美而沉重的故事。
是在五十年代中期,參加在延安召開的五省區青年造林大會的代表中,有一位浙江青年。他是林校畢業後被分配到杭州園林處的技術員,從美麗的西子湖邊,給延安帶來了水杉等名貴苗木。人們以為水杉是一種嬌貴的樹本,在南方可以成活,但在地處黃土高原的延安未必能紮下根來。這位杭州青年不信,硬是在王家坪的窯院裏栽下了三十棵水杉,並申請留在了延安安家落戶。他守著水杉,適時澆水、施肥。入冬用穀草給水杉穿上棉衣,以增強抗寒力。來年春上,水杉吐芽出葉了。它汲吮著延河的水,在黃土裏紮下了根。這位杭州青年當時剛剛二十三歲,與他的水杉結為伴侶,在延安這塊土地上生活了又—個二十三年。然而,這是默默的二十三年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