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水杉紀事(2 / 2)

水杉,從柳浪聞鶯的西子湖邊移栽到黃土高原的延安,是適應了,生長起來了。可這結伴而至的水鄉青年,由於氣候幹燥的不適和艱苦的生活而患了肺病。漸慚地,肺病把他撂倒了。一咳嗽,就大口地吐血。血,也是吐在延安的土地上的,那殷紅的鮮豔的血啊!病稍好,他隻爬上山去,看他的林子,他的樹,他綠色的愛的理想。他曾十多次住進延安醫院、少則一日,多則半年,執拗地拒絕返回杭州。他的心,是完全交給了延安的。

這些年裏,他幾乎踏遍延安城郊每一寸土地,記著每一株綠樹。他摸索出的凍土移栽法,繁殖了幾十種樹木,在他的具體指導下,延安的鬆樹從無到有,發展到十萬餘株。蘋果由幾棵,達到現在的三千多畝。他的青春年華,溶入了鬆柏的綠蔭,釀進了蘋果的清香。可個體的命運,卻是不幸的。曾給單位領導提了點意見,被說成是右派言論,因此在那動亂的年月被關進牢獄。他在延安找的當地愛人,每天給他送飯。他和她,是愛的知音。他為綠化革命的故鄉付出了代價,卻因此而受到磨難。可他從未抱怨過腳下的土地,從未懺悔過綠色的理想。多少年間,沒有記者光顧,沒受任何表彰,可延安人民是認識他的,理解他的。

他和延安的山水河川、莽原穀緊緊摟抱著,偎依著。

—聽著這些,我眼睛發潮了,—對這位杭州青年的敬慕之情,油然而升騰於襟懷。我向老黃同誌詢查這位杭州青年的近況,卻見我的這位向導沉吟了。他攝著一把蘇醒了的泥土,攥著,攥著,青筋暴鼓的繭手如蒼虯的樹根,摯情地握著延安的大地。泥土在指縫間流落,幾滴晶亮的淚珠滲入了泥土。

我這才驀地發現,老黃同誌剛才的言談,陝北鄉音中夾雜著的不易覺察的南方口音,莫非我麵前的漢子就是那位杭州青年?一定是他!從他的膚色,衣著,風度,看去已完全是一個延安人了。古銅色臉膛,是高原的雄風所賜予的,拙樸的性情,是延安的水土陶冶的。頭發白了許多根,枯萎了的秋草一樣。他把綠色生命的精華,已經奉獻給延安的土地了。他的性情和風度,已經沒有了學生腔的斯文,沒有絲毫的輕淺與空虛。火熱而嚴峻的生活,使他富於了高原的雄沉與渾厚、篤實。

水杉樹下,是這般的靜。水杉枝條在煦煦的春陽裏婆娑著,發出絲絲瑟瑟的音響。者黃同誌披著斑駁的光點,慢慢走上前,撫摸著粗壯的樹幹,仰臉欣然望去。他在和他的水杉談些什麼呢?我後悔自己,不該觸動他心靈深處的東西。

他突然扭過臉來,欣喜地告訴我:“最近,我就要離開延安了。”

怎麼,我感到幾分驚疑,但也覺得對以諒解。原來是組織考慮他身體狀況,準備調他回杭州工作的,調令已經到了。有人勸他,已經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多交給了延安,而且是生命中最寶貴的精華啊!如今情況好了,理所當然該回去了。可他能回去嗎?

我們步出王家坪的窯院,又抄來時的小路下了河灘,順延河徜徉而去。

老黃同誌告訴我,這回不但不南下,還要北上。革命是從南方走來的,北上是一個時代的開拓者的理想之路。北上是強者,南下則是弱者。這時代賦予他的生活格言,已久久地、也將永生地鐫刻在他赤子的寸草心上。他要到東北、華北、西北組成的三北建設林業局去,到長城線上去,建設萬裏綠色長城。比起延安,那裏是前線,在不遠的明天,綠色長城將在祖國北方巍然挺立,這是一條縱橫一萬四千裏、麵積達八千萬畝的防護林帶,相當於一千六百條古長城的麵積。這是為子孫後代造福的宏偉事業,確是令人神往的。

我問他:“你準備到那一帶去?身體行嗎?”

他豁然笑了:“要去就到毛烏素大沙漠去。這麼些年紀了,沒有為社會盡到應有的職責,為黨做的工作很少,慚愧呀!隻能是背水一戰了,就是把老骨頭埋在沙漠裏,也會長出一株水杉來,為綠色長城添一點春色。”

延河的水,默默地湧流著。我簡直被水杉的故事和他的故事深深地感動了。珍貴的水杉,曾經被委屈過,埋沒過,誤會過,它曾生長在我們的土地上,隻是人們沒有發現它。它不是化石,而是活生生地卻也是默默地生長在土地上,裝點著大自然,繁衍著綠色子孫。滄桑變遷,地殼運動,是不會毀滅大自然的萬千生命的。沒有被認識和發現的東西,並不等於不存在。正如延安水杉的伴侶,我的向導老黃同誌一樣,生命是多麼美麗,卻也備受厄運的磨難,但他心靈深處的美卻不易被摧毀,而會更為柔韌、光彩!因為它是屬於這個時代的情操,有綠色種子,就一定有綠色的原野,綠色的海!

我想問他,到長城線上還帶延安的水杉嗎?那園林處苗圃裏的幼苗是為此行準備的嗎?它們能在大漠風沙中紮根生長、蔚然成林嗎?

可他,已大步朝前走去了。

延河裏,一輪夕陽如血如火,映照著粗獷而雄沉的山原。

《青年文學》一九八三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