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高原,多名山勝景。行腳至古上郡的綏德,凡遇知友而談及去處,總說不可不遊白雲山。我素來對廟堂是不感興趣的,但聽說登白雲山可以觀瞻高原上黃河的雄姿,便很是仰慕,欣然前往了。
車過米脂,折往佳縣,一條簡易公路,盤繞於山脊,迂回於溝穀。漠漠的黃土山包隱退了,漸見褐黑色的石崖出現於山原之間。高原給人的印象,由敦厚變得雄奇起來。透過葭蘆河出口處,見扇形水色,黃亮亮的,想必是黃河吧。
佳縣是座山城,雄峙於高峻的黃河岸上。沿山脊是窄長的街市,鱗次櫛比的石窯。傳說,古來是一座兵家必爭的寨堡。
下了班車,在街頭茶鋪小憩的當兒,我便打問起去白雲山的路。一位老入告訴我,他就是去白雲山的,正好同行。稍許,我便跟老人趕路了。老人似乎不愛言語,我也隻顧琢磨眼前的山水風韻,陌生人一樣一前一後走著。
臨近河邊,黃河的咆哮聲震耳欲聾,泥浪翻卷著,跌入幽暗的旋渦。仰望彼岸的石崖,殘陽如血,暮色浩渺。順河邊而下,繞了個彎,黃河在這裏讓出一片灘來,是個有點田園味道的小村子。密密棗林,棗子瑪瑙般鮮紅。河灘上的草甸裏,有一匹帶著小馬駒的紅騮馬,在噅噅嘶鳴。河麵上,一葉小舟在擺渡,聽得見深沉的拉船號子。
由村頭一石巷進去,是南瓜蔓搭成的綠色長廊,約百餘米。盡頭,可見一石門樓,上鐫有“名山勝景”字樣。抬眼望去,一條黝黑色的石階路徑,直通天上去。隱約有樓蹤閣影,似在遙遙雲端。
就在我佇立仰望之際,老人巳捷足先凳了。石徑很陡,象直立在攀登者麵前。每一層石階,又隻能容下前半個腳掌,使人不得不仄身而上。回首望去,禁不住心驚膽寒。登到中途,我的腿就發酸了,汗也直淋。石階邊,一位畫師正倚在鬆樹幹上。山水入畫了,石階入畫了,老人與我也入畫了。
這時,老人已飄飄欲仙般登上山頂,揩著汗,朝我謔謔大笑。
老人拉我登上最後一個石階,我們在這裏歇息了下來。深秋了,黃河上的風吹來,竟是這麼涼爽,毫無寒意。我負疚於自己的書生氣,更讚歎這默默的老人硬朗的身板,虎虎的氣質。
老人笑了,一口陝北腔說:“這就是神路、神神啊!每遇四月八、九月九廟會,這條窄道上人山人海,聽說也沒出過事兒。傳說有神仙保佑,走在這條道上,隻要你心虔誠,膽子放正,不要朝後看,就能一步一層天啊!”
我是不信神的,是來觀瞻大自然的,來訪古的,來看黃河的,神難道會懲罰我不成?老人卻說,神應該是寬宏大度的。依你說的,神也就太世俗了。似乎,老人他自己就是神。
時近黃昏,暮氣漸漸濃了。老人給我指點了登殿的路,便打岔道朝樹林子走去。叮囑我晚上住宿,找白雲老人。他是來求神的嗎?也許是這山上的道人?遇上這麼一個老人,真令人疑惑不解。
我匆匆穿過殿堂,隻見香煙繚繞,燭火通明。遠道來的香客們,跪在那裏祈禱著。道人把香灰當神藥遞了過來,被一雙雙粗糙的顫抖著的手接過,細心地揣入懷裏。我可憐這些虔誠的人們,心裏有點淒傷。逆子似的,我吸著香煙,模摸泥像,看看神藥,滿不在乎地走過去。
穿過二殿,我看見一位泥塑老人正領兩個年輕徒弟捏神像,將一個小瓷球擦亮,嵌入泥像的眼眶。我打趣地問泥塑老人,他塑的神靈驗不?泥塑老入顯得很莊重似的,說沒有不靈驗的神。還說他一次給神少捏一個指甲,害得自己的指甲化了膿,醫生要鋸掉這個指頭,後說要鋸斷這隻手,這隻膀子,他想起來了,給神補捏了指甲,他的手才好的。是人創造了神,還是神創造了人呢?一種複雜的感情;使我禁不住啞然一笑。
正殿裏,更是熱鬧。跪在神像前的香客;挨個兒問占卜。道人便搖起簽筒,在香爐上繞繞,揀出一根露頭的竹簽;上寫或“大吉”,或“中平”,或“下下”一類字樣。香客雞啄米般叩頭,接過道人按簽號拿出的紙片。道人叮囑把“布施”放在—個小木箱裏,或二角二角,三元五元,百二八十不限。據說,有香客為了生得一男孩,施舍數百元者。小紙片上寫著聖意、婚姻、住宅、官事、占病、失物之類,古詩詞加順口溜;善吟能唱。香客多是不識文斷字者,便請了道人“破簽”。道人察言觀色,胡亂講解一番。有上錢三元五元者,可免費吃住,便隨道人去了。
象我這沒有燒香叩頭,又沒有“布施”錢財的“香客”,看來隻有投宿簷下了。驀地,我想起領我上山的老人的話,便打問起白雲老人來。
按照道人指點,我步入“白雲山文物管理所”大門。隻見領我上山的那位老人迎了出來,謔謔暢笑著。莫非他就是白雲老人?看他那滿頭白雲似的頭發,也許就是了。原來;他正是白雲老人,白雲山文管所的所長。我遞過介紹信,他看了,說:“料你就不是個香客啊!”
白雲老人招呼我吃罷飯,安排住下,我便探寶似地同他敘談起來。
這白雲山廟,初建於明朝,是皇帝親自下詔書修的。多少年來,白雲山一直在陝北以至山西、內蒙名聲很大。據說早年遇上廟會,每天有數十萬朝拜者,晚上滿山睡的是人,走路也沒有插腳的縫隙。有從內蒙古大草原來的朝拜者,把騎來的馬奉獻給白雲山之神,而徒步討吃歸去的。前些年,泥像砸了,廟門關閉了,白雲山也荒蕪了。這幾年,憲法給了宗教信仰以自由,白雲山又紅火了。今年春上,趕廟會來的人就達十萬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