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白雲老人(2 / 2)

人喚這所長為白雲老人,不隻緣他是白雲山的頭兒,也倒是有些神奇的傳聞的。山上常有一些來自蓬萊、五台、峨嵋的巫神,說什麼白雲山的神歸他管,稍招呼不周,就念咒語,砸神像。白雲老人遇到,先是勸阻,後是武力驅逐出山。他威風凜凜,一身好武功,多大的神也要求饒。他說,國家的文物誰也別想動—根毫毛。他不是護神,而是在維護古代文明。民間的一些裝神弄鬼者,來到這裏胡言亂語,都經不住他的盤查和答辯,隻得承認錯誤,悻悻而去。哪個殿堂鬧鬼,隻要有他的腳步聲,鬼似乎也逃之夭夭了。遇上陷入迷途的小青年,敬神的也罷,看破紅塵的也罷,出家學道的也罷,尋死覓活的也罷,白雲老人都要做耐心地開導。他威嚴而慈祥,無情而溫和,有人便說他是住白雲山久了,脫俗成了神仙。

其實,白雲老人並不信神,也並不是神,而是個堂堂正正的共產黨人,一九三0年就參加革命的老紅軍戰士。他出生在黃河畔的吳堡縣,自小就死了父母,拉了三年長工,趕了五年牲靈,受盡了人間苦,他早恨死老天爺了。後來,跟上劉誌丹鬧紅,入了黨,晚上睡在黑豆地裏,風吹雨澆的。有次被敵人抓住,險些丟了命,婆姨娃娃流落失散了多年。他頭一回登白雲山,還是擔任保衛工作和毛主席一起登臨的,在山下的小村子還小住了幾天。解放後不幾年,他要求從西安郵電局回到陝北,先在佳縣百貨公司任職,爾後上了白雲山。那陣,山上破廟森森,荒涼得很。一起來的兩個人,三天沒過都嚇跑了。他不怕神鬼,一個人在破廟裏住下來,在山上育苗栽樹,綠化白雲山,美化白雲山。他一年隻回一次家,除文化革命武鬥被趕下山二十多天外,其餘近三十年的一萬多個日日夜夜,他是在白雲山度過的。國家文物保住了,每年栽的樹也一茬茬綠了,長大成材了,而他那油黑發亮的頭發也全花白了。白雲老人,是把他綠的青春都交給了白雲出上的每一片樹葉,而贏得了“白雲老人”這一美名的。

白雲老人在白雲山上,沒有燒過一支香,沒有叩過一個頭,他說這輩子是不會信神的了。老伴死了,他也未回去看看,至今不知埋在黃河邊的哪一度山頭上,哪一片土地裏。他說人死了,什麼部完了,不會變成神鬼的。活著的人難受也沒用,還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正派,活得象個人,把自己的路走完。白雲山上有來敬神的人,也有遊賞風景的旅人,有畫家,有作家,有考古學家。憲法允許宗教自由,廟就得象個廟。但誰想胡弄,想迷惑年輕娃娃去信神,不信共產黨,不信社會主義,那可不行!黨把這座名山交給他,他就得幹好。他永遠相信共產黨。

燈光下,白雲老人的臉龐紅樸樸的,眼睛炯炯有神,牙齒也皓潔發亮,白發雲絮般飄著。他滔滔陳敘著,把一本文物手冊仔細地翻到白雲山廟一頁,鄭重又自豪地給我看。我感到,這位老紅軍戰士,似乎還和當年一樣,在白雲山這個哨位上,威嚴地守護著人類最美好的信仰。

廟堂裏的鍾聲響了,木魚在敲擊著,隱隱傳來念經的道人的哇哇聲。時而,這聲音又被黃河的夜色所淹沒了。我同白雲老人呷了兩口高梁灑,興致勃勃地走出庭院,在月光下徜樣著。白雲山靜靜的了,黃河在泛著幽暗的光,茫茫山原也沉浸在了夢鄉裏。時而,從山下村子裏傳來了一嗩呐聲,熱烈而清婉,渾厚而調皮,使人如醉如夢,飄然欲仙。

翌日清晨,白雲者人送我下山。在廟堂門口的薄霧裏,遇到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她們坐在潮濕冷清的石階上,神情很是有幾許迷憫,幾許惆悵。

白雲老人站住了,仔細地打問這兩位少女的心事。她們是山西一個學校的高中生。昨夜在黃河邊徘徊了一夜,一大早乘擺渡船來到這邊,登上了白雲山。她們是來求神問路的,想抽個簽問一問白雲山神仙,她們將來能否考上大學?如果不能,就要盡早輟學了。誰料兩人的簽上都寫著“走遍天下事不成……”雲雲,都屬“下下”一類。如花的少女,正在哀歎憂思自己的命運呢!白雲老人讓我先下山,他便坐在潮濕的石階上,慈父一樣同少女敘談起來。

空穀間,黃河在咆哮著,黃色的泥浪,在崖下渦流裏搏擊著,畢竟向前湧去。見那姿致,聽那聲韻,是深沉的,有力量的。我走在黃河岸上,心裏似乎很充實,慶幸自己結識了白雲山,結識了陝北高原上的黃河。走近河岸打彎處,我禁不住又一次眷戀地回望著白雲山。遠遠的,高高的,晨霞裏有一縷白雲,在山與天交接處飄著,飄著……

那是白雲老人。

《延河》一九八二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