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低低地覆蓋著崖頭。天穹藍得淡淡的,亮亮的。太陽將密密匝匝的光的梭標射在崖壁上,顯出了這蜂巢狀的石窟,象無數雙憂鬱的眸子。
石頭在憂鬱。憂鬱於雲,憂鬱於天空,憂鬱於太陽和這廣漠的塞上的土地。這是一塊巨大的石頭,橫臥在叫做武周山的北崖上,東西綿延二裏許,讓不同膚色的遊客走入它憂鬱的瞳仁,揣摸窺探其內心的幽奧。
這是雲岡石窟。
這是擁有五十三個洞窟,五萬—千多個造像,為中國規模最大的古代石窟群之一的雲岡。五十三個曆史的門窗,藝術的巢穴,悠遠的夢之庫。
五萬一千個生命的化身,精神的載體,靈魂的標本。
浸沉在一千五百年的時間長河中的石頭,能不憂鬱地憶起北魏和平年間的太陽,天空和雲?能不懷念那位叫曇翟的和尚,懷念孝文帝,懷念那些執鑿執鏨的工匠凡民?
從石窟的東部至中部,至西部,從洞穴的西穀折回東穀,碟躞徘徊的遊客在接受神境的沐浴,飄逸中的沉重感,象這被侵蝕鏤空了的石頭一樣落在心上。
似乎,尋到了古夢。
尋到了神態各異、栩栩如生的如來佛、菩薩、弟子和護法諸天,與他們對話。在他們的臉上、裝飾上、動態上尋找豐富的構圖和精美的紋樣,尋找主題和刀法。然後,操起浮雕上的古代樂器,來一個古今和弦,一個生死、入神、天地、時空以及藝術與石頭的奏鳴。
箜篌如訴,排蕭如泣,篳篥如怨,琵琶如頌,石頭在唱一支怎樣的歌呢?
風化水蝕以及地震,已使這個石頭所生養的世界為曆史的殘齒,咀嚼了厄難和痛苦,同死亡和毀滅在作頑強的相搏。一些人創造了它,一些人摧殘了它。至今尚存的斧痕鑿跡,在為失散被盜的一千四百多個佛的頭顱與軀體而無望地悲憤著。佛,也似乎抵不住來自大自然的侵蝕,維護不了刻在石頭上的它的形象。也似乎無奈何於人類的盜賊,任其宰割。
佛法有邊。石頭在為附在它身上的神靈疑惑,而露出不屑的揶揄。
而創造它的人類後裔們,在不停止地修飾佛的形象,任意塗抹泥巴,塗抹顏色。而待泥巴與顏色在石頭上剝落之後,裸露的恰恰是好心的鑿孔,善意的損毀,使佛的形象幹瘡百孔,如中彈丸。
兩層方形塔柱還擎天而立著,佛的故事還流傳在石崖上,閣式佛龕存在著,諸神的氣格依然如初。最是那菩提樹還活著,飛天還在飛,孔雀還在翔,花還在開,雲還在飄。
一個石塑的佛之王國,於殘損中仍然富於生機。
隻是隻有死去的,而無生來的,不比這個人所生活的世界。若幹載後,佛的王國從這裏消失,而人類卻生生不息。這正是這塊巨大的石頭憂鬱的所在嗎?
作為個體的人,會麵對十三米高的釋迦座像而感到渺小。那豐滿的麵部,寬厚的雙肩,以及渾厚的氣魄,的確叫人驚歎不止。而群體的人,會以生命力與其抗衡,顯得偉大而驕傲。
人欣賞著這佛國的一切,品評著,讚歎著,會感天地之悠悠,會念世事之浩茫。在這石頭的心髒裏,感受大地的脈搏,雄沉的心也會象石頭一樣憂鬱。
憂鬱,比輕飄飄好。
有遊客不知從何徑登上窟頂的崖巔,默默坐著,也似一尊塑像。別的遊客看見了,便驚呼起來,說整個石崖都是死的,唯獨他這尊石塑活著。他是人,不是石頭。《天津文學》一九八七年第二期
秦嶺問
秦嶺啊,你是這般地充滿誘惑,而使涉臨你的旅人陷入無盡的沉想嗎?天氣好的日子,是你橫臥於西安城的正南的郊野,黛色的,楚楚地動人,秦嶺!似乎,黃昏裏一次閑散的漫步,就可以誤入你的溫懷,讓你的體態給予眸子一個自然美的淨化。其實呢,大都市的喧鬧與你的腳下還隔著四十裏的田疇和村落,遠眺時的親近感隻不過屬於一個錯覺。你親近而疏遠的山啊,秦嶺!
旅人終是置身於你的懷抱了,貼著小溪的盤道,仰察俯視,左盼右顧,去領悟你內部世界的詭秘。而這種領悟,非須三遭來回,才可能擷取你的點滴真話嗎?頭一趟,路徑,山勢,草木,帶著陌生的新鮮,於目不暇接中卻忽略了本質性的體驗。秋裏的重逢,記住了嶺口那一抹黃楊樹,在逆光裏顫動著每一片銅質的葉子,似一樹樹童話般神奇的蝶族在作節日的狂舞。還有那因潔淨而顯得嶄新的岩石,菊的爛漫,水流上湧動的落葉,以及大自然的石刻與樹雕,都令人感到了你的這處園林的天賦神韻,歎憾起它的被遺忘來。而嶺上風景,峰頭情致,卻因旅人自己的昏昏睡夢而棄之一邊了。秦嶺啊,你的誘惑,你的美,隻為悅己者而生,為專注於你的旅人而著意奉饋的嗎?當旅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涉臨於你的世界時,緣於識得,便如盤道似地去攀援你的極致之味了。有同行者不曾入山,駭歎著路的回環纏繞。在山底依照路旁刷有白灰裝飾的標誌,想像著路的遞進與升華;在山巔,回望軟軟地拋甩於穀間的來路,為之而生百般感念。似乎,不這般上天入地,轉折宕迭,縈回彎曲,就不足以稱其為路嗎,秦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