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章 憂鬱的石頭(2 / 2)

時序已是早春二月,西安城裏的生意人正為應時服裝而忙火,而來往於秦嶺南北的長途客車卻不會忘記帶了紮車胎的鐵鏈。大雁塔下有遊人已撐起了小花傘,你秦嶺的頂峰卻這般嚴冬未去。隻是於早晚間,這山顛的餘雪寒意,便要去問候都市裏的早春了。從北到南,自南去北,秦嶺啊,你扮了一個冷暖間分外固執的冬的角色。旅人眼看就要涉入溫柔的南園土地,你卻以十倍於北方的寒意作界,高高雄踞於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接壤的地平線上,證實著並強調著在空間世界不可同時涼熱的自然法則。

這就是你嗎,秦嶺?聖壇一樣的峰頂,隱匿在了雲霧的蒸騰裏。雲是濕濕的,霧是水淋淋的,一個雲中霧中的冷豔的美人。欲達造極處,便雨夾雪,雪裹雨,雲帶霧,霧擁雲,仿佛在騷動著一顆博大而奇妙的靈魂。仙境,天堂,當是此地不成?從北方來,於早春裏又重見剛剛辭別的冬,而去會濃春中的南方,一顆旅心便因此而不平靜了。也許,是你嶺南嶺北的冬退卻這裏,在進行著一番天地自然、雨晴晦冥的釀製與造化。

也就那麼一步之遙,便完成了一次南北地域的切割與超越。溪水分流,山勢各異,天地間的呼吸也便有了南園的溫潤。毛桃花兒,亮在崖上,透出明媚的嬌羞。樹也綠了,草也青了,山的體態多了女性的溫情。山石因潤氣而發苔色,連林穀中偶爾可見的瓦屋頂也濕得極深似的。秦嶺,你在北坡與南坡顯出不同的性格,一邊為男性之獷達,一邊為女性之秀巧,從而組成了一個完整和諧的整體。無怪乎,你這般高大,雄渾,奇麗無比,千古不滅地擁有了自己的位置。

這就是你的誘惑所在嗎?你被稱之謂嶺頂秦地的大山啊!旅人以為被喚作秦嶺的峰過了,已幸運地置身於別一種天地。可惜,這又屬於一個錯覺。你秦嶺啊,縱去八百裏為關中之南屏,而橫去也絕非一嶺之遙,深深地有五百裏呢!是過了秦嶺主峰,而南坡的折皺卻也三起三落,魔幻般令人不解,為不易翻越、不易走出的大山而焦慮,抑或憂思不已。剛剛抵至的地域,隻不過是秦嶺腹地的小小盆地,路又在抬起頭來,翹向高處了。

辭別這處秦嶺懷中的“桃花源”,腳下便是月河梁。又見雪色,又見雪色。這雪色粉沫般揮撒著,極細致的顆顆粒粒,覆蓋了梁上梁下的每一片山林。但氣溫較之秦嶺主峰客氣多了,雪裏雖不夾帶雨珠,卻也沒有了路麵的冰溜子,車子可以掙脫死死紮住腳踝的鏈子,膩膩地滑動了。下坡時候,旅人再不以為已滿有把握抵達春之南方,想著不定還要翻幾道類似的梁呢!果不然,路落到穀地,落到最低處,就意味著向高處伸延的開始。這便是又一條梁,也是最後一條梁,坪河梁。又是雪,竟是紛紛揚揚的大片大片的雪瓣兒。路上厚厚盈尺,印著車轍的斑紋。路旁,從偌大的鬆柏樹到貼地的寸草,從長青林子落葉樹種,從荊棘灌木到藤條雜蔓,或高貴,或卑微,凡挺於地表之上的一切植物,都被大雪在雕塑著,美化著。這奇妙的世界,滿山滿穀成了雪雕的巨大展覽廳,顯示著非人工能造就的自然造化之謎。對了,這是秦嶺南麓的雪,南方的雪。春之雪啊!

有旅人慨歎了:“從北到南,自南去北,越過這三座大山,就可以舒口氣了。”兩個天地,兩個世界的彼此逾越,彼此理解,原來是如此般富於層次感,而終是如願以償了。秦嶺,秦嶺!這便是你嗎?以費解的美的誘惑,為懂得你的旅人留下了永遠的感念,以使生命之路茹含曲徑通幽的詩趣。《海南日報》一九八七年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