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驛店靜下來的間隙,有蹄聲由遠而近地傳來。一位老人趕著小毛驢姍姍遲抵,下了驢背,將驢韁繩在樹上拴緊,撩開了門簾。
女店主忙熱情地招呼道:“馬叔來啦,喝幾盅。”
老人咳啦著嗓子說:“老了,老了,喝不得酒了。有掛麵沒?”
“掛麵沒有。有削麵,削細一點行不?”
“嗯。”
老人坐下來,呷了口茶,卻嗆得打起噴嚏來,雷一樣響脆。他剛才接過茶時,抬眼瞥了一下小女子,不知怎麼,她那身段,模樣,眉和眼,是那麼熟稔!他不是這驛店的常客,看見這小女子的影子,不知怎的就鬼神驅使似的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小女人。似乎是個遠夢,又似乎近若昨天的事。那獨孤孤的趕腳人是少年時候的他自己,打定邊白馬湖上馱鹽往包頭一帶去,往來都走這條道兒,住這大榆樹下的驛店。店家女子長得水靈疼人,曾溫熱過他迷陷大草原之後的那個旅途之夜的苦夢,糖放得過多的奶茶曾沉醉過他一顆哭泣的心。旅途迢迢,他總記著門口大榆樹上高高懸掛著的那盞羊脂燈,酷似店家女子幽美的眸子,唱著那“你若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的腳夫調的女子,常出現在他的麵前,常不住地要道出“我是你的哥哥”的自白。最後一趟路過大榆樹下,卻熄滅了羊脂燈,塌坍了驛店,店家女子不知何處去了。
多少年了,他不願意路過這處勾魂之地,也不曾向別人提說過,也總怕憶起這樁使他一生都感到神傷的少年豔遇。老了老了,今兒格怎麼會想起她呢?真是。老人難色地苦笑著,唉歎出鬱鬱的聲來。想到了以酒澆悶,偏又氣喘得連呼吸也有點不順暢了。那邊桌上,黑臉司機與徒弟娃劃著拳,酒興正到濃時。“弟兄倆好好,魁五子手,四季來財,八馬雙飛,八馬雙飛!”你一盅我一盞地幹過幾壺了。徒弟娃說什麼也不喝了,邊推辭邊向在旁邊使眼色的小女子用眼睛說話。黑臉司機帶了酒話,隨邀女店主共飲。他說了一番奉承她如何好酒量,如何女中豪傑的讚語,女店主卻怎麼一口咬定她向來煙酒不沾,硬不給黑臉賞個臉。沒趣兒,黑臉便瞅上正吸溜吸溜吃麵的騎驢老人,挪挪凳子,翹起大拇指,“哥倆好”地吆喝著,纏住了老人。
老人見黑臉有了幾份酒氣,怕惹他不起,便也沒有推諉,挽挽袖子,伸出了幹瘦如柴的指頭。誰知老人好拳,也好運氣,一壺酒幹罷,杯酒未沾,倒將黑臉灌得醉如爛泥,軟癱到桌子底下去。說起酒道,老人正是嗜其如命了一輩子。也許是因了這驛店門口大榆樹上的羊脂燈,因了那店家女的一雙豔幽的眼睛,幾十年間可是沒少喝酒啊!人生旅途快到頭了,卻氣喘得喝不得一口酒,不能說不是他晚年的一樁憾事。說不走哪一個黃昏,趕不到歸宿的驛店就要永遠地告別旅途了,那又多麼悲哀!想到這兒,老人為醉中的黑臉投去一種歉疚的目光,卻也含有幾許憶念帶來的嫉恨之情。女店主忙喚小女子開了店門,好讓司機叔去歇息。老人同徒弟娃攙起死沉的醉漢,隨小女子去了。燈光,在迎迓鄂爾多斯大草原上最後一批旅客。暫時的寧靜中,那“芫荽開花碎紛紛白”的情歌,讓小女子唱得軟軟酸酸的。夜失眠了。《河北文學》一九八七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