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虎迎兔的這些時日,我愈是惦記著我的門檻了。
哈哈!我的門檻,我的命運的門檻!它無形地橫在我人生的旅路上,使我產生一種敬畏而莊重的感受。
中國文化也太多了這種天命的東西,是誰人要在人的年齡台階上橫一道精神的門檻呢?於門檻年齡裏,多厄多災,多坷絆,過得不順當,有何百分比的證據?誰知道。鄉人常言道:“先造死,後造生”,難道人一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辰年月,就決定了他生命的軌跡,他應屬的榮辱禍福了不成?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辰,據母親說,是天擦黑的光景。或許是個孤寂的傍晚,土窯裏剛剛掌燈,一切都悄悄的沒有聲息。或許秋雨淅瀝,風聲作緊,還伴著土原上牧歸的唱晚。具體情景,老人們忘記了。對於我,其謎是永遠的。
久久地,隻記著生於農曆七月二十一,從不曉得陽曆的生日。還是在塞上小城的客居中,偶爾翻到一本六十年一單元的舊黃曆,查出了那天的陽曆為九月九日。原先一個生日,總是過後才恍然。有兩個生日了,同樣記不起去認真過一下。山野之人,凡夫俗子,過的什麼生日?是的,我屬龍。龍,夠吉祥了,夠威風夠神靈的了,可我卻憾於不曾識得活生生的龍。它畢竟是神物,隻能在古經裏,在曆史的壁畫上,在至高無上者的服飾上,在案頭清供的小擺設裏一窺龍顏。生命的龍,是逝去了絕種了呢,還是神化為一種靈性而獲得永生了呢?但我依然慶幸於龍的屬相,它是我希企的圖騰,我自傲於龍的傳人。而十二屬相,無論高下貴賤,在時間的輪回裏,一樣平等,一樣價值。於是,在即將第三輪與龍會麵時,卻成為自己的本命年,俗稱門檻也。我的門檻,終於如此無形地橫在我生命的旅路上了。
現代建築的宅邸,較少門檻一說。但我的黃土高原以穴而居的故人們,至今仍然在門邊橫上它,以至於成為一種擴而廣之的形象思維的概念。門檻有死的,即被固定在門框上。也有活門檻,可以提起來,以清掃窯內髒物,然後再放上作擋風用。小門有小門檻,大門有大門檻。記得舊宅的大隆門口的門檻,小時候挪不動它,放平了可以當一個結實透頂的床榻。有的門不便設貓道窟窿,通常借門檻一角挖個洞兒讓貓類出入,以威懾鼠孽。我記得那門檻很難爬越,栽了跟頭,便翻過去了。門檻內是熟悉的世界,而正因為太熟悉便生厭,欲超越門的限製,到門檻之外的陌生而新鮮的世界中去。長大了,出入門一不小心,就會絆在門檻上,會摔個趔趄的。但隻要適應了,門檻就並非一種障礙,舉足可越,似乎它並不存在。日子,何嚐不是門檻,日月年,分秒時,晝夜,季節,時令,隻不過是一些時間的定標點,一些大自然的生命刻度而已。人類在排列它,它在調整人類自身,包括物質和精神的。生活之門,青春愛情之門,天堂地獄之門,有開就有關,有閉就有啟,不然如何稱之謂門呢?而各種門檻,不是意味著超越它,就意味被它絆倒,橫在腳步前的,不一定是哪一種結局。應該說,我的第一個本命年,降生了我。第二個龍年呢,我離開那塊小土原,背上幹饃和書囊,去十多裏的鎮上古廟裏讀完小。我跨過了熱土,領路一個現在想來既悲涼而又歡悅的新的天地。第三個龍年,供職於一家雜誌社,尋找愛,爾後成婚,結束了一個夢幻般的年華,即將麵臨的第四個本命之年,三十有六,半截子入了土,卻自信於這般年紀,又不得不莊嚴而寂廖地思考它了。就這麼一年複—年,一個又一個台階,一個又一個門檻,我走過來,再走前去。十二年一輪的遞增,使生命的車子在一部分日子裏回環一周,不肯是一個命運的圓,且將其當作一個刻度和定標點,以調整生理與心理,又去奔生命之遠旅,豈不如詩如歌。我覺得明年該是我的本命年的門檻之所在。扳指頭數來,鼠大、牛二、虎三、免四、龍五、蛇六,明年才是我的龍年呀,可就在年前幾天,弟弟從鄉間趕來,說是替父母為我叮嚀門檻之事的。噢,我是按實足年齡計的,而老家依然按虛歲掐算,丁卯年當是門檻了。又有人說,門檻得提早一年過,遇事得防著點為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