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章 漢江源記(3 / 3)

這一地域的人家,原統稱為漢源村。分散而集中,貧困而富足,寂寞而熱鬧非凡。趕集的人群,從大安鎮上歸來,背簍裏有著沉重的歡樂。有人歇腳在壘石上,說著米價,議著天麻和杜仲的栽培,談著栽電杆的事,謀劃兒女親情。他們從漢江流去的方向,將新鮮的傳聞帶回源頭來,生活又重新開始。暮色裏,牧歸了,燈亮了。尋源歸去的路人,在古桂旁的溪水裏捧起星星。而星星,仍在天上。

羌城晨雨裏,別烈金壩,驅車往羌城。這是漢江源頭的所在縣,今稱寧強。

透過雨紗回望高高的蟠塚山,其勢孤聳,碧雲飛橫。萬仞嵯峨裏,不見了回徑曲路,卻令旅人欲是飄飄淩霄而去,心神為之悵然。想古人乘驛騎往羌城,該是如何情形。行窮漢水之源,望入蜀門遠樹,又如何體驗“連延白馬氏,控扼金牛戊,開山說五頂,駐蹕憶先主”的詩境。巨峽問,尚留奇傳史跡,荒榛裏,則遺有舊壘古蹤。這一切,物是人非,大地應該說是依然如故的。隻是崖穴裏不棲豹虎了,路途上不見驢馱腳夫,這裏的世界畢竟隨著時間的運行而進化了。而風土人情,則演化甚微。仍是“咫尺限秦封,尋常兼蜀語”;仍是“地瘠少桑麻,鋤山力倍苦”。仍是彎刀砍柴,背負竹籠,也少不了“柴援作垣牆,茅苫啟門戶”。生命形式的巨變,是多麼不易啊!居山而性自醇,安養而得其所,這個空間的質樸一如太古,充滿了“源”的意味。漢江源元氣不失,根深泉古,東去之意應是不廢晨昏的吧!至羌城,雨沒有住的意思。許是山中夜雨多,一直綿延到了午間。瓦屋呈顯著濕潤的光亮,煙樹桃花也盡融在了蒙蒙的畫趣裏。有新樓幢幢,摻和著舊舍排排,街巷的人跡忙碌而清閑。那些店鋪,從瓦簷下伸出白的帳子,帳下商貨繁多,雨點就輕叩著帳頂,從角沿滴答著落到街巷裏。那挑擔的元宵,是在圓鋼鍋裏煮的,一個個白軟軟地盛在了瓷碗裏,蕨粉薄而韌,青青地涼涼地逗人食欲。“操手”原來是餛飩的別稱,麵片那麼一沾裹了肉餡,活像閑人兒操著雙手。雜貨鋪有白須老翁,倚著櫃台守著那紅布紮著的酒壇,應酬這醉意恍惚的小城。隔壁便是茶社,實為牌館,老人們忘了品茗,而過著抹牌的癮,品著暮年的滋味兒。年青人則在台球攤上吆喝著,引來街上走過的塗脂抹粉的女子的目光。小樓上,是少婦抱著孩兒,哼著催眠曲,眼裏卻滿是雨街的景致了。

雨在落著,落在城中的玉帶河裏,彙入了一汪瓊液。雨落在城郊廓外的地裏,油菜花愈是黃了,菜蔬愈是青了,麥子愈是綠鮮了。雨中的腳印,將一個個生活的故事延伸了。羌城,簡直是在作一個神秘奇妙的雨夢。旅人至此,也完全被浸入了一個濕濕的氛圍裏,生出無限愜意的感傷來。有趣的是這雨的羌城,這羌城的雨的世界裏,延續著生命的火焰。這裏的火柴廠的星光,自清朝宣統三年即1911年誕生,至今依然燃燒不止。它開大西北火柴業之先河,取巴山林中木材作梗,曾自津、滬、青島、煙台進購磷、膠、粉及紙箋商標,勾通了一片遠大的世界。當初鄉間多用火鏈、火石、火草取火,是羌城的火柴開化了廣闊的地域。甘肅富商用大幫騾子運出,於寶雞、漢中設立分銷點。腳幫一行人背至勉縣炭廠市,搭木船沿漢江而下。城固、洋縣的棉花和木機布,四川的梳、篦、刀、剪及灶具,還有甘肅的麻、水煙,經小商在臨近州縣銷售後,均來羌城購火柴作回腳貨。火柴,那一支支的湛藍橙黃的火炬,也便是“源”,燃燒了天地間的霞彩,迎送了迢迢的無數個晨昏與歲月啊!這出產火之源的羌城,正春雨霏霏,其中有如何令人遐思和玩味的深意呢?那油菜花是火柴點燃的嗎?那女子的紅顏,那老人的笑聲,那來往的車笛,是火柴點燃的嗎?羌城的太陽,許是一回回從夜的磷片上擦過,照亮這裏的天地空間的。從這一點上,羌城擁有了永恒的激情。雨還未住。旅人皆是“不信無晴日,曾聞有漏天”。羌城的夜雨深了,不禁有茫然意緒。卻不吟“可憐孤館青燈裏”,倒是“碎盡山鄉一片心”,忘記來路與歸程了。《隨筆》一九八七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