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二章 方位(1 / 1)

曠遠的黃土溝坡,襯得高天也不那麼藍。沒有綠色,沒有紅花,草木也滿是黃得發白。

他,還有她。滿世界就倆人。

他和她奔跑在一片原坡上,沒有路的影子,遠處也不見任何可以通往一個去處的大路或小道,甚至不見人的腳印。

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倆人心裏不明白。

腳下是呈顯得大斜度的坡田。地上光禿禿的,卻並不荒蕪。或是收獲過了,耕翻過了,等待著下種,地表上有薄薄的發白的板痂。或是已經播下種子,生命已在土壤裏寫出“丫”字的詩句。地畔不高也不矮,可以放心跳下去。歪不了腳的。隻要是直線,沿地畔逾越而下,就能抵達一個什麼地方了。

東西南北方向,一慨辨認不出。隻能是這麼順著山向與地勢,永遠走下去。

他想想,記憶中有不少這樣的處境。迷茫中,就是這麼找不見路,操捷處跳地畔前行的。

突然到了一個高處,可以俯察遠眺了。溝裏的小河曲曲彎彎,與遠處的渭水彙合了。天地間閃著光亮的古老的渭水啊,正橫在極目處。

他們興奮極了。終於明白了自己所在的方位。

他說那渭水邊的小城便是潼關,是他的故鄉。她察覺出來了,孩子似地歡樂。

她想起一首歌,教給他唱:站在異鄉望故鄉,黃沙萬裏長,耳邊響起駝鈴聲,聲聲是故鄉。黃沙吹老了歲月,吹不老我的思念,年年歲歲的今天,夢回潼關。

這歌,唱得他想落淚。她也沉默下來,美麗地思索著什麼。

她發現了渭河上遊的小城,認得出它是什麼城,怎麼會距離潼關如此近呢?他把這個感覺告訴她,她也疑慮了。

他從記憶裏尋找參照物。對了,從那座山頭翻過去,繞過狹窄的溝口,有一片藍色的湖水,他同她在湖上蕩過小舟。不,那應該是一片於涸了的庫底,龜裂成無數不規則的方塊,他同她玩過那些板痂。不管怎樣,那裏總是一個有名字的地方。

她對他所談及的方位參照表示不解。於是,倆人都迷惘了。

終於發現了腳下的一個小鎮。他們走進鎮上的小學校,空寂寂的。這便去辨認門牌,看是什麼省什麼縣,好確定此時的所在,再確定去向。

門牌上,怎麼會是棗莊。他們覺得,應該是介休才對。一個在山東,一個在山西,他們愈是茫然了。

茫然中,他同她依然前行,似乎並不沮喪,而有一種美好的期待。

她突然叫起來,撤著嬌,撲到他懷裏。說是腿上紮了刺,疼。他扳過她的小腿,卷起褲腳,果然發現一根血紅的棗刺,便拔了出來。

他扳她的小腿時,想到了給驢駒釘掌,便開玩笑,使她笑著生他的氣,然後用拳頭捶他的胸脯,罵他“你壞!”

走了不幾步,她還是喊疼。他又在她的襪筒裏發現一根刺。這刺很大,呈葫蘆狀,象他小時候在家鄉野地裏挖吃的小地魚。

剛才是向東走,這會又朝西行了。

出山的太陽和落山的太陽一樣,沒有方位。早上和傍晚,也沒了區別。他們之間,也甚至沒了區分,她便是他,他便是她。倆人—直朝著太陽走。

他突然問她,這不是做夢吧?

倆人認真考證了一下,絕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世。是夢也好,是現世也好,都一樣。

他們走在小路上了,走在黛色的公路上了,也看見男女青年的影子了。

他認出這條路,一生中曾走過兩個來回。一回是大串聯,一回是拉練,都走得很苦。那些印象,才是夢呢?

來到一個寂靜的小村裏,村頭上是一個小書報攤。一個小女孩在守著它。他們走上去,想挑幾本書,是什麼《郭沫若詩選》、《聶魯達詩選》、《自卑與超越》,還有《第二性女人》。不了吧,旅路迢迢,還買什麼書,全是沉甸甸的拖累。

又是黃土原坡了。這時,是他背著她沿地畔走去。她很重也很輕。象他的情人,也象他的小女兒。她爬在他背上,摟著他的脖子,還時不時用一本雜誌拍打他的頭。他有點生氣,也有點樂,疲憊而輕鬆地走看。

仍然不知去向,不知時間的刻度,一切都用不著去思量。也仍然不知道所在的方位,他和她去尋找它。

《福建文學》一九八七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