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章 煤黑子舞步(1 / 1)

“渭北黑腰帶”,是說這塊地方有豐富的煤炭資源。沉積厚重的黃土原野間潛伏著烏金的寶藏,確是一個耐人尋味的黃與黑的詩的命題。我的故鄉就在這塊烏金撐著的黃土原上。方圓有幾十萬人的大礦區,有一條黑色的河流般的鐵路運輸線從這裏發源通往遠處。就在那些溝河岔岔裏也滿是小煤窯的遺跡,少說也有百十年的曆史。如今這些遺跡得以複活,構成了很可觀的鄉鎮企業群體,從而使貧瘠的黃土原透出了勃勃生機。

我當回鄉知識青年那陣,故鄉人守著青山沒柴燒,腳踏著煤層卻為燒炭受熬煎。小煤窯斷斷續續開辦過,隻是在先人們開發過的炭井裏討點充饑的剩物。生產方式和使用的工具是原始的,井下挖煤用的是鐵鑿子,照明用的是盛著菜油的瓷壺雞娃燈,提升煤則全憑八個人合扳的大軲轆木質絞車。十歲的我便成為八個“絞把”人其中的一員。

那大軲轆足足有十來米長,中間是索盤,空索與實索同時上下。兩端各有四條漢子伏在杠把上,也是你起我伏你浮我沉地變換著姿勢,仰合著身子,前三步後三步地踏著腳步。被稱為“拴”的軸圈直徑盈尺,潤著菜油,使軸子一旦轉動就牽得整個大軲轆如同一匹烈倔騾子而難以控製。八個人稍不諧調,大軲轆就搖擺不定。生手準會被杠把刮了小腿,行活叫“刮蘿卜皮”,重者血染腳踝。動作稍有疏漏,就會在俯身的當兒被栽到對麵的牆根去。大軲轆場上,有深深的足跡,是一輩又一輩“絞把”的用腳踩出蹭磨出的印痕,滲入了汗水淚水和血液。一筐筐炭就是這樣從幾十丈深的地底提升上來的,以至快要掏空了黃土原的腹部的烏金之囊。絞把人吆喝著吭吃著喘息著,在齊心協力發出胸腔裏那濁重雄渾的調子。這絞把人的調子已經哼了百十年。

我起先作為旁觀者欣賞過父輩們的“絞把”姿態,時而滯重時而豪邁時而沉穩時而灑脫,實在是一個壯景。當我以稚嫩的筋骨成為“絞把”人將腳步溶入他們的腳步時,則觸到了這種勞作的艱窘,當然也有快樂的時候。這勞動的舞蹈與舞蹈的勞動,充滿了生活的辛酸和文化的趣味。被稱作“煤黑子”的礦工們,我的父老兄弟們,就是這般塑造著自己力與美的雕像。

這幾年,隨著改革、開放和農村形勢的好轉,這口老井和周圍的眾多小煤窯才陸續安裝了電動絞車。老井的巷道伸遠了,就打一口新井。有的想將豎井換成斜井,鋪上鐵軌,用翻鬥礦車提煤,用礦燈代替了菜油瓷壺雞娃燈,有了測風儀和瓦斯警報器等安全設施。在權力和管理上,小煤窯的曆史已由“小財東”經集體化過渡到了承包或聯辦或私人開辦的新階段。循環的遞進,促進了小煤窯的曆史性的變遷。

故鄉人說:“不怕沒有錢,隻要黑繩繩子轉”。世居於這塊黃土原野的人們,已經從躬耕於土地的同時將眼睛盯在了土地的深層,從中體味到生活深處的煤一樣燃燒的希望。祖祖輩輩所賴以生存的這塊土地是深厚的,富饒的,慷慨的,今天的原上人在認識這塊熱土時也在理解把握著自己的命運。

我總想起那煤黑子的舞步,那壯觀的大軲轆場上“絞把”的情景。盡管,這種大軲轆旋轉的場景幾乎已經在渭北原區消失匿跡了。那諧調的腳步和仰合起伏的身子,已經溶入別種勞動的場麵裏了,但其曆史意味卻應該是永遠的。那是如同船夫劃槳、纖夫拉船一樣的藝術勞作,那種起源引發了整個藝術之長河的勞動的舞蹈。日月從黃土原野上周而複始,這裏的曆史也就在人們的形如“絞把”的舞步中不斷向前推移。這個不啻是黃與黑的詩的命題,是多麼令人眷戀與慨歎的啊!

《人民日報》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