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院
從建築美學上看,這院落原本是極有格局的。隻是那小樓上的欄杆之考究,就可以想見這院落曾經有過的一番雅致的風景。歲月遷流,物是人非,如今的前院成了多姓雜居的窄狹的巷道,後院被翻修為一個文化單位的棲息地了。
有文化人,便出出進進於這裏,似乎在從事著一種高貴的職業。而筆耕的屋子與街麵上的一家餃子館的後牆相依,牆被爐火烘得熱熱的,並有絞肉機的聲音穿牆而至,且有餃子館養活的老鼠透過牆來窺視這一方世界的秘密。高煙囪的灰塵鑽到窗裏來,汙染著書案上的一頁頁潔白的稿紙。夏天悶熱,雨天房漏,冬天的爐火又嗆又煙。陽光也隻是在午後朝這兒望望,天空皆被周圍的建築物所切割去了。都市很大,卻隻有這兒可以放一張書桌。文朋藝友一起閑聊,常常大發牢騷,都市裏廣廈千萬間,都市的文化則縮居陋隅,到頭來應該悲哀的倒是一群窮酸文人。
在如此的氛圍裏,他們在寫故土,寫這座都市,也寫情詩,寫殺人盜竊強奸案件,寫交響樂,畫畫,寫喜劇小品。肚子餓了,去巷口的小吃部吃一碗羊肉泡饃,再拐到郵局去發信寄稿取十塊八塊的稿費,再去書店轉悠。回到這裏,可以登上平台遠眺唐塔明城,欣賞鄰家的一群鴿子飛起飛落。可以在屋裏打開窗戶,琢磨那棵被房簷卡住脖子仍不失綠意的梧桐樹的葉片如何顫動,彼此間作默默的交流。
前院雜居的市民,自有其樂。種一盆菊花,養—株茉莉,也玩貓玩狗賞鳥賞魚,也擺幾個菜碟香香地吃酒,飯後就翹著二郎腿在看報消遣。他們很平靜地看著這群文化人出出進進,不僅沒有驚羨的目光,也似乎連好感也不曾有過。因為後院自從住進這一群不三不四的人之後,他們的院落就再也沒有清閑過。
但前後院的人們,沒有誰願意在這兒住得太久,都希望早早告別這個陋院。地皮是不醜陋的,三、五年之後,將有林蔭帶和草坪在這裏出現。前院的主人會住進新搬遷的套間樓房,後院的文化人也很快就有了較好的棲息處。
當太陳舊的東西被徹底破壞之時,便是都市的這一隅土地的再生。
餛飩擔兒
深夜的街市,摟著千千萬萬的人們睡著了。白日裏被人群擠窄的街道,在這時間拓寬了許多,也伸延得極遠。少有人跡的夜城,顯出了荒蕪的空落,甚至有點陰森恐怖。夜行人,便小心地去找投宿處。孤行一人,盼望在路上見到人影,卻也膽怯於人影,若有轟響著的車輛偶爾馳過街市,夜行人為此會感到親切。
常有餛飩擔兒守在路口的街燈下,候著夜行人的腳步。白天是怎麼也尋不到餛飩擔兒的,夜晚正是它的白天。如同在荒原上,在漠野裏,這餛飩擔兒在都市的深夜不啻是一個溫暖的驛站。這時間。都市睡了,都市不存在了,方圓的世界便是荒原漠野,有餛飩擔兒遠遠地迎迓孤寂的路人。
先是遠遠飄來的柴火的煙味帶著草木的香氣,鑽進路入的鼻腔。在炊煙升起的地方,便有一個餛飩擔兒。它燒的是柴禾,比燒煤燒電燒氣要顯得落後而原始。鐵鍋很別致,一個鍋口的圓被阻成兩半,一邊是腥湯,一邊煮餛飩。柴火柔軟地舐著鍋底,從灶口飄拂出來,豔豔的亮在夜的街市上。乳白色的蒸氣,便香香地騰起,彌漫了周圍一片冷寂的空間。
夜行人剛剛在兩寸寬的條凳上坐穩,噴香的一碗餛飩已遞到手上,操起勺兒唏唏溜溜地吃喝了。餛飩皮兒薄軟,餡兒精當,尤其調味是很濃,有酸鹹辣麻直衝著胃口。如果在冬夜,又是冰雪天,這一碗餛飩就足可以為路人驅寒。何況是在夜半。守著這餛飩擔兒的往往是三兩人,或是一個賣主和一個買主。也久久地隻有餛飩擔兒主人獨獨一人的情形,好不容易盼到一位夜行人從麵前路過,卻並不停下來,賣主就自己吃上一碗。寂靜的街市之夜,有一個賣餛飩的在冷清的路口自做自吃,這又是怎樣的小景呢?
有時候,這餛鈍擔兒被主人挑著,悠悠地從夜的街市走過。火苗醒著,足音醒著,鍋裏湯醒著,從迷朦的街燈下走過去了。主人並不喜歡叫賣,也許是伯驚擾了都市的夢。他的擔兒停在哪裏,哪裏就有一團溫意。這擔兒閃著閃著,陌生的夜行人會以為是一個幽靈,提著燈籠在遊蕩。等到天快亮的時間,餛飩擔兒便同星星一起消失了。天地和都市不再混沌,清明得一如天邊的銀輝。清潔工,開始抹去都市的夢痕。
《河北文學》一九八八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