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要回一趟老家,我就想著帶上相機為外爺外婆拍照的事。常常在異鄉惦記親人們,隻是怎麼也想不清楚他們那親切的麵孔。外爺外婆也許一輩子沒照過一張像片,我反正不曾看見過,他們自己也恐怕從來沒有麵對過自己的像片,這確是生活中的一點缺憾。再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老人們有今兒沒明兒的,興許也就是最後一麵了,得為做兒孫晚輩的留一個紀念。
那天午後,秋雨剛剛歇住,陽光黃黃地照在原畔的崖頭上,給晚秋的蕭瑟塗抹了一種溫和的氛圍。通往窯院的土路還濕濕的,坡兒也很陡,外爺外婆就住在路旁的土崖下。以往住在這溝凹裏的十幾戶人家,都陸陸續續搬遷到原頂上的新居裏去了,在周圍一圈爛窯窟窿與殘垣斷壁之間,獨獨住著我的兩位年邁的親人。據說,村裏在將舊莊基用推土機修一個蘋果園子,固執的外爺遲遲不肯搬到原上二舅箍的磚窯裏去住,舍不得離開這孔土窯。這舊莊基村上已折了價歸為集體所有了。但從人的心理上,總留戀這塊熱土,怎麼肯輕易讓一個雞飛狗咬、人聲喧鬧的窯院一下子就變成一片荒野呢?就這樣,兩者仍然住在這荒涼的廢墟之中,活像是超凡脫俗的出世之人。
我在半坡間遠遠望見那孔窯洞,心裏便湧上一種重回故地的溫暖和親切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又如此沉重。窯院前的老皂角樹還是老樣子,隻是門前的深溝已經填平,新平整了的院落已經變為土地,窯院僅剩得方方一丈的麵積了。小時候,窯院前有一個澇池,夏裏盛滿了水,澇池邊上的柳樹和桐樹就把影子丟在水麵上,媽媽姨姨和妗子們就掄著棒槌,搓著皂角,說說笑笑著洗衣裳。院裏有椒樹,渾身長刺,其花和果以及葉片都很香很香,是一種提味的調料。小園子裏種過指甲花,姨姨們弄了花瓣搗成漿,包在指頭尖上,睡一晚上起來,指甲就嫣紅透亮地好看。這些情景,是永遠不複重現了。
外婆聽見狗在咬,就邁著雙小腳走到門檻外,用手搭在額頭上,遮住午後眩目的秋陽,在朝路口張望。我見狗是拴著的,就徑直往窯門口走去,喊了一聲“外婆!”這喊聲,在我童年時哭著笑著鬧著喊過千百遍,隻是這二十多年間很少喊過,變得生疏而持重了。“這是我蠻兒麼?”外婆叫著我的乳名,驚喜地認出了她從外邊歸來的外孫子。我又聽見了外爺蒼老而脆響的聲音從窯裏傳出來,問外婆是誰來了,他一聽是我,就忙溜下炕邊,用腳尖摸著鞋,用手尋到拐杖,弓著腰挪了兩步,扶住了門框。“外爺!”我輕聲喚了一句,把他老人家扶到炕沿上。又掏出一根煙遞上,他隻說是紙煙抽起沒勁,但還是顫微微地噙在嘴邊,等我點燃後,用手把一條腿扳得折起來,悠悠地吸煙。
問候了幾句,又說了一陣家常話,我感到自己是真的回到親人身邊了。這種天倫之樂,是其他東西不可以取代的,隻有在這種場景裏,才能享受到親情的滋味。似乎自己還是個孩子,在老人麵前顯得單純而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