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章 瞬間(2 / 2)

我驀地記起要為老人們拍照的事,但卻似乎感到有些難為情。我知道,山原上的老人們講迷信,說是照相機會把人的魂兒攝了去,見年輕人舉起照機就像遇見猛獸一樣逃避不及。老人留下像片,是要供在死後的靈位上的,想起來就覺得心寒。再說對擺弄洋玩意,有稀奇,也有鄙視。等外婆燒好水回窯裏,在我猶豫之後還是說出了久有的想法,掏出了兜裏的照相機。沒想到外爺外婆都十分驚喜,外爺說要不要坐至椅子上,外婆說要換一件新襖穿上照,免得人家笑話。我說,不怕照相就好,隨便些,就這樣照。外婆還是直了直身子,用手攏了攏銀白的頭發,收住笑容,端端地注視著我的相機。外爺是個老秧歌手。前些日子還為文化館一個幹部唱過秧歌,就在這炕頭上唱的,音被錄走了。他麵對我舉起的相機,如同麵對那台小錄音機,清了清噪門,很精神地望著我。

按動快門隻是一瞬間的事。我卻似乎透過鏡頭閱曆了一個漫長的日子。在老人們的眼睛裏,我看見了些什麼呢?外爺從小在這土窯洞裏長大,當佃農,當腳夫,下煤窯絞把,吆騾子馱炭,爾後又在這土窯洞裏度過了大半生的時光,進入了古稀之年。外婆從黃堡鎮嫁到原上來,也是這土窯洞把她從一個女子變成一個老嫗。他們養育了我的母親和姨姨舅舅們,帶大了我們一群外孫外孫女和孫子孫女,苦度了多少個酷暑寒冬呢!從血緣的遺傳想象,外婆曾經也像我母親現在一樣,頭發中還滯留著黑色,而母親在我記憶中也有過年輕精幹的時候。退回四十年,外爺也象我現在這麼個年紀,在扭秧歌時多麼精悍英俊。而自然界的規律,總是新陳代謝不止,一代人老了,一代人又長大成人。死的在死去,生的在生來,永遠沒有窮盡的。一瞬有時候很長,一百年有時候又非常短暫。

我放下相機,剛才的一瞬便成為曆史,留在底片上,將被衝洗出一個凝結了的我的外爺外婆的麵孔。當我以後每看見這像片,就會記起我童年時在這窯院裏度過的情景,並記起一個秋陽下的午後的故地重遊,外爺外婆的麵孔會幻化為活的形象,如同此時此刻眼前的情形一樣。我想挽住這一切,卻如同挽不住昔日的夢一樣,對歲月和生命現象的留戀,隻能借助照相機的平麵記憶了。即便有攝相機錄下生活的片斷,但終不能挽住真正的流動的日子。

外爺外婆是要搬到原上新居去住的,那裏是一個新的村落。這古老的窯院太寂沉,也是老人們的感情所挽不住的,終究要告別的。這塊土地,曾經也一定是荒野,爾後貯藏了若幹年的人們的生活足跡,又將完全變成新的田地,變成蘋果園子,這是值得慶幸的。而這最後一孔窯洞,不正是曆史的眼睛,一個巨大的鏡頭嗎?

《羊城晚報》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