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晏蔚然的話,柳琛立刻坐直了身子,平靜地說道,“你怎麼決定,我都同意。”
晏蔚然變得口吃起來,“我,我,過,過幾天,來陪你做。”
話一落音,晏蔚然就在心裏恨著自己:你說的是什麼呀!這哪裏是你自己在說話?……
柳琛淡淡地笑了笑,“也好,住一次醫院,就什麼都解決了。”
晏蔚然的身體抖了抖,他艱難地舔了舔嘴唇,象是在安慰什麼,又象是在解釋什麼, “……等一等,等你可以了,等你恢複了。”
柳琛點點頭。
晏蔚然失神地望著柳琛,柳琛雖然紋絲未動,但是晏蔚然卻覺得她一下子變得疏遠起來。那情形就象原本牽著的氣球脫了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一點一點地遠去。
晏蔚然下意識地伸出手,將柳琛的手捏緊了。柳琛卻說,“對不起,我累了,我想睡。”
“好,好,你休息。”
晏蔚然動起手來,替柳琛收拾蓋被,枕頭。等柳琛躺下之後,他將椅子拉近床邊坐下,雙肘伏在床沿上,靜靜地趴了下來。
“你就這樣過夜呀?”柳琛探著頭望他。
“嗯,這樣挺好。”
“別,你上來吧。”柳琛將身體往裏邊挪了挪,留出一片空間來,“上來,這張床足夠咱們倆睡的。”
晏蔚然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地爬了上去。
仿佛是為了給他留出更多的空間,在他上來的時候柳琛側轉了身體。以往兩人上床的時候,柳琛總是側著身躺在他的臂彎裏,讓臉頰緊貼著他的胸膛。而此刻,柳琛側轉的臉卻朝著牆壁,留給他的隻是一個脊背。
病床並不寬大,晏蔚然躺下來就挨著了柳琛的後背。那是柔軟的長發,那是白晰的脖梗,在醫院特有的氣味中透著柳琛溫馨的體息。
那體息親切得讓人想要落淚。
晏蔚然極想伸出胳膊將她摟抱起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沒敢那樣做。
那是個讓人精疲力盡的長夜,晏蔚然要向對方顯示自己沒有什麼心事,顯示自己睡得很安穩,所以他整夜都沒有翻身。同樣,柳琛也一動不動地躺著,似乎睡得很熟很熟。可是,晏蔚然憑著直覺能夠感覺出來,柳琛其實並沒有睡著。
天亮之後,他們彼此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道著“早安”,卻又彼此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憔悴。
白天的護工來換班了,柳琛對晏蔚然說,“你走吧。”
晏蔚然說,“好,我走。”
柳琛笑微微地目送晏蔚然離去,心裏竟象訣別一樣難過。
當晏蔚然的腳步聲從走廊裏消失之後,柳琛又來到了窗前。透過那扇窗子可以看到病房樓前的水泥路,柳琛站了一會兒,就看到晏蔚然的背影在那裏出現了。這是柳琛第一次居高臨下地看這個男人,從這個角度看眼前的男人仿佛被壓縮了似的,顯得矮了許多小了許多。這個被壓縮的男人踽踽地向遠處挪著,挪著,終於從柳琛的視野裏消失了。
柳琛依舊呆立著,她的眼前一片茫然,她似乎看到了什麼卻又什麼都沒看清楚。過了許久許久,她眼前的東西才漸漸清晰起來。那是一棵樹,一棵孤零零的白楊樹;樹枝上棲著一隻鳥,一隻孤零零的花尾鳥。白楊樹枝與窗子幾乎是平行的,那隻花尾鳥就在平行的位置上望著柳琛。
柳琛揚揚下巴,逗著它,“唔,就你一個人在那兒啊?”
花尾鳥偏偏小腦袋,傷心地啾了一聲。
柳琛又揚揚頭,用同情的語調對它說,“唔,沒有人陪你啊?”
花尾鳥眨著小眼睛,低低地咕咕著,似乎有些凝咽。
柳琛笑著安慰它,“沒關係,咱們自己過挺好,咱們自己玩也挺好嘛。”
花尾鳥樂了,它翹翹尾巴,點點腦袋,這邊跳一下,那邊跳一下,然後拍拍翅膀,輕快地飛走了。
柳琛的心情也變得輕快起來,等到醫生查房的時候,她告訴醫生她要做人流。查房醫生答複說,雖然從外科的角度看她現在的情況也不是不能做,但最好還是谘詢一下婦產科。於是,他們就請來了婦產科的醫生。
婦產科的醫生為柳琛做了檢查,她的結論是現在做人流也不是不行,當然,最好還是拖一拖。
柳琛不願意拖。
柳琛自己能走路了,護工扶著她去了婦產科的手術室。深深的廊道的盡頭有兩扇寬大的玻璃門,門上蒙著白布,打眼兒一瞧有些象兩張豎起來的病床。站在玻璃門邊的是一個中年男子,他用屁股頂著牆,不停地抽煙。靠牆的一側擺著一條長木椅,上麵已經坐了一位姑娘,那模樣看上去也就是十八九歲。
“請問,你也是?──”柳琛向她探問。
那姑娘擺出個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一言不發地斜了柳琛一眼,然後將身子往前麵挪了挪。
柳琛就排在那姑娘的後麵坐下來。
約摸過了十幾分鍾,兩扇蒙著白布的玻璃門忽然打開,護士探出腦袋喊道,“下一個!──”那聲音讓整個廊道裏憑空掠起了一陣陣寒意,聽上去就象要拉人出去槍斃似的。
排在柳琛前麵的那個年輕姑娘受驚一般地從長椅上跳起來,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脖領,然後孤苦無助地四處望了望,目光中滿是張惶。當那目光落在柳琛的臉上時,柳琛向她微微頷首一笑。於是,她也笑了,雖然那笑有些苦,她卻在兩個笑的交融裏鎮靜了下來,隨即轉過頭慢慢走了進去。
稍頃,護士扶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子走出來,抽煙的中年男子立刻甩掉煙蒂迎上去,將那女孩子接走了。
長椅上隻剩下了柳琛。
陪同柳琛前來的女護工遠遠地靠牆站著,她顯然不願意坐那長椅,顯然不願意讓人覺得她也是來做人流的。
柳琛的胸口仍舊咚咚地跳著,她還沒有從方才那一聲喊叫裏恢複過來。她情不自禁地將手放在小腹上,那個小生命在她的想象中又律動了起來。這個可憐的小生命,沒有人需要他,沒有!──
柳琛象幹涸的魚一樣絕望地喘著氣。
……
她似乎已經失卻了時間的概念,當那個姑娘扶著牆從那扇玻璃門裏走出來的時候,她覺得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幻影。
“下一個!──”
柳琛失神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慢地推開玻璃門。
她的身子剛剛閃進去,忽然象做夢一樣聽到有人在外麵喊,“柳琛,柳琛!──”。
柳琛愣了愣,然後又象做夢一樣從玻璃門裏重新走出來。
那是晏蔚然!
氣喘籲籲的晏蔚然跑過來,一把抱住了她。僅僅隻是這一抱,就讓柳琛淚流滿麵了。
“你瞧,你瞧,我怎麼那麼笨!”晏蔚然急巴巴地說。
“……”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說過,‘你怎麼做決定,我都同意’嗎?”
柳琛點點頭。
“現在,我要做決定了。”晏蔚然把嘴貼在柳琛的耳朵上,喃喃地說,“我非常喜歡孩子,我很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嗯,嗯,”柳琛哽咽著,也在他的耳邊絮絮地說,“你不明白,其實我不是那種女人,其實我隻能接受一個男人……”
“我明白,我明白,”晏蔚然的眼圈也紅了,“咱們倆是同一類,咱們倆是一樣的啊!”
晏蔚然愈發用力地摟緊柳琛,那情形仿佛是要將兩個人合成一個。他們倆就這樣流著淚,喃喃地絮絮地訴說著。隨後到來的病人們,從手術間走出來的護士們,還有那位陪同柳琛的護工都用目光注視著他們,議論著他們,然而他們卻仿佛一點兒也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