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男人這動物
男人是一種最講麵子的動物。
對於蘇沃野來說,近來發生的事情簡直讓他顏麵喪盡。自己的太太為了另一個男人受了傷,而且,而且還懷了那個男人的孩子!……這些事情想起來就讓他憋悶得透不過氣。他不能不出去走走,他不能不離開一段時間去散散心。他給太太安排了二十四小時的護工,他覺得他已經盡了仁義。
蘇沃野向公司告了假,理由是他這一段時間得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除了用藥之外,醫生建議他出外旅遊旅遊放鬆放鬆,所以他打算去東南亞轉轉。方峻聽了,拍著他的肩膀說,“去吧去吧,老夥計,玩玩輪盤賭,看看人妖,帶著你的小蜜開開心,什麼病都會好了。”
蘇沃野卻是獨自參加的旅遊團,他沒帶羅雅麗。不知道為什麼,他有點兒提不起興趣。
香港的海洋公園,澳門的葡京賭場,泰國曼穀的人妖表演……都是些足以讓人沉醉,讓人樂不思蜀的好去處。可是蘇沃野卻很難投入,很難拋開那些纏繞他的念頭。當透過巨大的玻璃隔板,看到綺麗的海魚在柔美地悠遊時,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柳琛站在家中那個熱帶魚缸前的樣子。當他搖一搖葡京賭場的老虎機,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響,他就會想到柳琛對那些帶有博彩性質的遊戲的喜愛。投圈、猜燈謎、算紙牌,買體彩……,在柳琛的骨子裏有一種對不可知的變數的期待,她渴望命運會給她帶來意外的驚喜。蘇沃野甚至無法忘情於泰國那些人妖的誘人豔舞,當燈光迷離樂聲惑耳之時,蘇沃野隻要閉一閉眼睛,就會看到柳琛懷抱琵琶的樣子。那清越的琵琶聲宛如深山溪流,丁丁淙淙,讓人神怡。
還有慧慧!——
讓蘇沃野感到奇怪的是慧慧的小臉兒在想象裏總是那麼朦朧,讓他總也無法看個清楚。若是凝神聚思,若是竭力回想,那張臉就會漸漸清晰起來,清晰成另一個柳琛!
真是不可思議。
蘇沃野其實很想家,其實很想柳琛,可是自他出遊以來卻沒有給柳琛打過一個電話。他想以此來向柳琛做出一個暗示,以此向柳琛傳遞一種信息。那是他無法說出口的一種情緒,猶如骨鯁在喉,憋得他實在難受。
飛機落地時已是萬家燈火,蘇沃野下意識地拿出手機要給柳琛打電話,剛剛撥了幾個字碼,卻又收了起來。出行那天,他的那輛本田MPV車由機場的停車坪代為存管了,此時蘇沃野前去辦了取車手續,然後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鬆軟的皮沙發欣喜地跳了跳,隨即親熱地圍貼上來。CD機自動地播放著唱碟,肯尼金的沙克司獨奏,《回家》。略帶傷感味兒的音調長籲短歎著,在車體裏回旋不已。皮座椅味兒,清新劑味兒,內飾件味兒,羊毛腳墊味兒……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的氣息圍裹著蘇沃野,讓他頓然生出一種久違了的回家的感覺。
從機場高速路駛進市區,路邊的樓群和燈光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它們依次向他迎來,又分別離他而去。在那數不清的樓群和燈光中,有一幢樓房在等著他,有一處窗口的燈光屬於他,蘇沃野因此顯得安然而又急切。
他暗暗拿定主意,當他跨進家中與太太重逢之時,一定要親親熱熱,自自然然,讓柳琛和他都覺得彼此心無芥蒂……
在樓下泊車的時候,蘇沃野抬頭望了望自己家的那幾扇窗子。它們看上去黑洞洞的,就象盲人失卻了眼珠之後留下的空眼窩。蘇沃野的心沉了沉,怎麼回事?這個時候,柳琛應該在家的。
拿出鑰匙打開房門,撲麵而來的是一股雜著灰塵味兒的有些陰冷的空氣。撳亮燈,於是就看清楚了眼前的起居室,它蒙著一層灰土,那樣子就象一處荒蕪的園林。花架上的薔薇花殘敗了,龜背竹和蜀葵原本濃綠的闊葉也蔫縮著,似乎碰一碰就會凋零。
蘇沃野皺著眉頭,用紙巾拂了拂皮沙發上的塵灰,然後重重地將自己拋了上去。
他雙手抱著腦袋,閉上眼睛穩了穩神。等他把眼睛再度睜開的時候,他一子又跳了起來。熱帶魚!那些熱帶魚怎麼啦?
大沙發正對著養魚的玻璃水箱,在一盞盞小射燈的映照下,它就象一個晶瑩剔透的舞台。那些身穿絢麗舞衣的熱帶魚一個個肚皮向上,做出了一個可怖的集體造形……
蘇沃野再也無法忍耐,他拿起電話,撥通了柳琛的手機。
“喂,我回來了。”蘇沃野的腔調有些生硬。
“哦。”柳琛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你在哪兒?”
“姥姥姥爺家,和慧慧在一起。”
從那邊的話筒裏傳過來慧慧稚嫩的嗓音,聽不清楚是在背誦,還是在唱歌。
蘇沃野說,“你回來吧,帶著慧慧。”
“我想,你累了。你先在那邊休息,咱們明天見麵再說,好嗎?”柳琛的回答很沉穩,顯得胸有成竹。
蘇沃野的頭皮炸了炸,“先……”,“再……”,這是什麼意思?這是怎麼回事!
“不,你回來,馬上回來!”蘇沃野的腔調變得專橫起來。
那邊沉吟了片刻,然後回答說,“行,你等著。”
大概是因為胡思亂想著,所以在感覺裏柳琛趕到的時間要比預想得快。門鎖一響,蘇沃野就迫不及待地迎了過去。柳琛穿著一件牙白色的長風衣,瞧上去顯得更高更苗條。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有些削瘦,然而雙眸卻熠熠地閃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燃燒。
“唔,你好漂亮——”蘇沃野誇讚著,他習慣性地張開雙臂,想要將妻子抱一抱。
柳琛似乎是不經意地偏偏身子,將他閃開了。
蘇沃野雖然不悅,但卻忍住了,他滿臉笑著,用一種慈祥的口吻說,“你怎麼沒有把我的慧慧帶來?她的學習好吧,肚皮上是不是減掉了一點兒膘?”
“慧慧明天還要上課,我來的時候,姥姥已經給她洗了澡上了床。”柳琛說完,輕輕地挨坐在單人沙發的前角上。
“瞧瞧,多髒,多髒,”蘇沃野順勢指了指房間說,“你好久沒在家裏住了吧?”
柳琛點點頭,“嗯,先是住醫院嘛,出了院,我就回到了我母親那兒。”
蘇沃野情不自禁地用目光掃了掃柳琛的小腹,看不出來,看不出來什麼變化。他想問她身孕的事處理了沒有,嘴巴張了張,卻隻問了一句,“你,身體恢複得怎麼樣?”
“還行。”柳琛吝嗇得很,隻給了他簡單的兩個字。
蘇沃野忽然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他似有所悟般地拍拍腦袋說,“你瞧瞧,你瞧瞧,我給你帶的東西都忘記了。”
他從旅行箱裏取出一個首飾盒,盒子裏裝著一條牙白色的項鏈,鏈子雕刻得頗為精細,鏈墜是一隻可愛的小象。
“這是曼穀貨,是用真正的象牙雕刻的。”蘇沃野舉起手,想把它套在柳琛的脖子上。
柳琛卻把那項鏈拿在了手裏。“謝謝。”柳琛說。
蘇沃野心裏不悅,臉上卻沒有露出來。他摸摸肚子說,“喲,我餓了。你吃過晚飯沒有?”
“我已經吃過了,”柳琛沉吟了一下,然後起身說道:“我給你弄點兒吃的吧,我看看冰箱裏有什麼。”
柳琛在冰箱裏找到了兩個西紅柿幾個雞蛋,給蘇沃野下了一鍋雞蛋掛麵。湯麵盛在碗裏端上來,蘇沃野熱熱乎乎地吃著,心裏漸漸又有了家的舒適感。
“喂,你先去洗澡吧。”蘇沃野用筷子挑了挑碗底的掛麵條,心滿意足地對柳琛說。
“不了,等你吃完了,我就走。”
“怎麼?”
“我以後就在我母親那邊住了。”柳琛平靜地回答。
“你,什麼意思?”蘇沃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柳琛舔了舔嘴唇,有點兒吃力地說,“我想把孩子生下來,我想和孩子的父親一起生活。”
蘇沃野愣住了,“你的意思是,離婚?”
柳琛點點頭。
蘇沃野仿佛冷不防被人抽了一記耳光,心裏又羞又怒。在他的想象中,他或許會拋棄他喜歡過的女人,可是他絕對想不到他喜歡的女人會甩掉他。
這讓他太失尊嚴了。
他呆呆地盯著麵前的飯碗,盯著碗底的那點兒殘湯剩水。那就是這個家的殘局,他就要象這殘湯剩水一樣被人潑出去……
得了,得了,打起精神。這種時刻,應該象個男子漢,應該有點兒大丈夫氣。
“哈哈哈,好啊,”他仰麵大笑起來,“我同意。你提要求吧,你提條件吧,我一定盡量滿足你。”
柳琛似乎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爽快地答應自己,於是她帶著歉意說,“走到了這一步,真是對不起。我沒別的什麼要求,就是想帶著慧慧。”
一想到慧慧也要離開他,蘇沃野的心仿佛被扯碎了。他大叫道,“不行,不行!──”
柳琛平靜地說,“我這是為你著想。如果你再找別的女人,慧慧會成為你的負擔。”
蘇沃野明白,柳琛說出的是一種冷酷的事實。一想到慧慧會跟著另一個男人生活,會把另一個男人叫做“爸爸”,蘇沃野就痛苦萬分。然而,他並沒有做好獨自帶著慧慧生活的心理準備。
“不,絕不,我絕不把慧慧交給別的男人!”那吼叫與其說是表達意誌,毋寧說是在掩飾自己的絕望和無奈。
“沃野,我不想和你吵架,我本來想另外抽個時間和你好好談談。”柳琛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拿上了自己的手袋,“你再考慮考慮吧,不管怎麼樣,慧慧都是咱們倆的孩子。如果你真的要試著帶一段時間,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我想慧慧跟著我跟著姥姥姥爺,會生活得更好一些。”
說完這番話,柳琛就向大門那邊走。眼看著就要伸手開門了,蘇沃野在後麵忽然叫了一聲“琛──”。
那聲音聽上去真摯而又動情,柳琛回身站住了。
蘇沃野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了她。
柳琛感覺到丈夫的身體在發抖,她自己也禁不住抖起來。
蘇沃野從來沒有在太太麵前說過軟話,這一回他忍不住求她了。“琛,別離開我。我不想和你分開。”
柳琛深深地歎了口氣,“晚了。”
蘇沃野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他急切地說:“我能改變,你放心,我再不和別人──”
柳琛凝視著他,慢慢地搖搖頭。“不,我知道你。你做不到,你還會有別人,還會。可是,晏蔚然能做到。那就讓兩個能夠做到的人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