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孟董的祖爺就酷愛下象棋。乾隆皇帝私服出訪時,曾與之對弈,被孟董的祖爺殺了個三比零。是否是三比零,沒有人考證過,但孟氏家族曾有一塊“弈林無敵”的匾,是乾隆親筆手書的,有人曾親眼見過,這一點確實無疑。
悠悠歲月,歲月悠悠,日子複日子地過去了,老的逝了,新的又生了。老的留下的故事被人傳頌著,新的自然又有了新的故事。
公元1925年3月的一天,在槐樹飄滿槐樹花香的那天早晨,孟董出生了。孟董在重複的日子裏長大了,長大的孟董自然也離不開下棋。三歲的時候,在父親的指點下,伏在棋盤上,已經走出很有眉目的招數。五歲時就站在棋盤一旁瞅著父親與人對弈,每當與父親對弈的棋手僵在那不知將棋怎麼走下去時,他會稚氣地喊一聲:“將五平四,兵六進一。”棋手總是驚詫地望他一眼,待聚神琢磨時,確道極是,不僅驚出一身冷汗,吃驚不小地瞅著孟董,孟董一副料定結局的神情。這時的棋手,摸一下漸亮的腦門,連聲說:“輸了,輸了。”
無事時,孟董拖出棋盤也和父親下,每次下完一盤,父親總是用讚許的目光很有內容地望著孟董,孟董就在父親的目光中一天天長大。孟董的父親從遠方來的棋手口裏得知遠方有位姓李的棋手。那位姓李的高手,從沒來過孟氏家族居住的這個偏僻的小鎮。這就使孟董的父親很遺憾。父親還聽說,李棋手為了下棋斷了一條手臂。無事時的大多時間裏,孟董就站在父親身旁,望著通向小鎮外那條彎彎曲曲的黃土路。小鎮寂寂的,隻有煉鋼所裏那孔煙筒冒出一縷縷烏黑的煙,籠在小鎮上空。孟董知道父親在期待著李棋手。
歲歲年年,年年歲歲。一年又一年過去了,而孟董真的長大了。更多的時候,是孟董陪父親下棋,起初是孟董勝少輸多,漸漸就勝多輸少。這時,孟董父親就仰起臉望著獨自仍在琢磨棋路的孟董,望著望著淚就流了下來,終於聲音哽咽地道:“你小子,是孟家的人了。”
不久,孟董的父親去了,死的時候是一天早晨。父親雙手抖顫地托著那具象骨磨成的棋交給孟董,最後衝孟董說:“人活一世,為的是一個盼頭,走棋用的是骨氣。”說完父親兩眼裏的晨光就漸漸逝了。
於是孟董就繼承了孟氏家族的棋業和威名。
在很長時間裏,孟董經常和慕名而來的棋手們對弈,孟董從沒輸過,孟董就有些遺憾。他就又想到流落在江湖上的獨臂李。
後來獨臂李終於來到了槐樹鎮,孟董又贏了獨臂李,不長時間卻輸給了一個叫三甫野夫的日本人。從此,孟董便不再下棋了,孟董卻在等待。等待中的孟董經常想起父親的話:“人活在世,為的是個盼頭……”孟董後來不再下棋了是個謎。世上有許多謎,每個謎都是一部無法言說的故事。
第一章
很多年以後,到了公元1989年,孟董老了。六十四歲的孟董,每天的早晨或傍晚總是走出家門,坐在門前小路的一塊石頭上,癡癡迷迷地望著小路的盡頭。多少年過去了,冷清空寂的小鎮,熱鬧繁華了,而孟董家門前通向遠方的那條小路依舊。望著小路盡頭的孟董有時會走神,走神後的孟董就會去望山坡一座孤墳,那座孤墳裏埋著獨臂李。望著望著,他蒼皺的臉上就有濁淚流出。
日光暖了又涼了,暗了又亮了。孟董就那麼坐著,兩眼昏朦地望著那條小路,和荒草淒淒的山坡。
每當有陌生人從小路盡頭走來的時候,盂董那雙昏朦的兩眼都有亮光一閃,鬆弛下來的渾身也就隨之繃緊了,待來人漸漸走近,孟董的雙眼裏的視線也一點點跟著縮短。陌生人終於走近孟董,不解地望一眼獨坐在青石板上的他,孟董會陡然立起身,突然說一聲:“我叫孟董,你下殘局嗎?”來人被他莫名其妙的話嚇得一驚,後退一步,慌慌地衝孟董搖一搖頭,走了。孟董衝著走過去的人失望地歎口氣,兩眼裏湧出的那兩朵希望之光又漸漸暗了下去。少頃他又仰起頭,又滿懷希望地望著小路盡頭,小路冗長寂寞地在他眼前曲曲折折地伸向遠方,最後就又消失了,孟董的目光也就昏昏地在小路盡頭逝了。每當再有一位人影順著小路走來的時候,孟董的兩眼又湧出那亮光,等那人走近,又走遠時,那亮光又漸漸暗淡下去。
孟董等了一天又一天,時光一天天悄悄,從他身旁流走了。孟董在等待中已沒有氣力走出房門了。孟董躺倒了,孟董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孟董望著窗外的目光蒼涼曠遠,昏昏沉沉中他一遍遍叨咕著:“老哥,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嗎?真的不來了嗎?”
兒子默立在父親的床前。望著父親的樣子,疑惑地瞅著父親。
一天早晨,在床上躺著的孟董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兩眼裏複又湧出希望的亮光,於是他顫顫抖抖地爬下床,從床下翻出一張報紙,那是一張已經發黃的報紙,鉛字已經在發黃的紙上開始模糊了。孟董望著那張報紙,目光複雜又悠遠,似看到了過去。於是他長歎一聲,躺在了床上,心髒因激動而不停地跳蕩,他大口地喘息著。一雙顫抖的手終於展開了那張報紙,最後把目光定在報縫中那條尋找棋友的啟事上。那是一部殘局圖,殘局的名叫“立馬橫槍”。
孟董望著那部殘局淚就從那雙悠遠的目光裏流了出來,嘴裏一遍遍地叨咕著:“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嗎?你真的不來了麼?”望著望著那雙呆癡的目光中漸漸又有了亮光在湧,嘴唇囁嚅著道:“讓我再試一次。”他吃力地坐起來,喊來兒子,兒子坐在他的床旁不解地望著他,他顫抖著手指指著報紙上那條啟事說:“你去省報,照著這再登一次。”兒子無言地望著那份啟事,想說什麼,看著父親的目光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拿起那張發黃的報紙出去了。
沒多長時間,那條尋找棋友的啟事就在省報上登了出來。一天天過去了,仍沒有人來找孟董,在期待的時間裏,孟董舉著那張印有啟事的報紙,呆呆定定地看,嘴裏含混不清地說:“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麼?”
每天裏,他不知要翻弄多少次那張報紙,看了又看,望了又望,隻要外麵一有點動靜,他都會撐起身子向外張望一會兒,窗外還是那條小路,曲了幾曲,彎了幾彎,通向遠方,小路很寂寞,他的心很空曠。兒子立在一旁,大惑不解地望著父親。一晃兩個星期過去了,仍沒有人來找他,孟董終於在等待中失望了,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又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人活一世,就是為了個盼頭……”現在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這麼多年,他就是為了那一個盼頭一個念想。
他再一次喑啞地喊來兒子,指著床下對兒子氣籲籲地道:“你把……那個木盒子拿出來。”兒子愣怔一下,兒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那個木盒子,這麼多年了,他發現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看一次,但從沒見父親打開過,他不知道裏麵放的是什麼,兒子在很小的時候曾問過父親:“那裏麵裝的是啥?”每次兒子這樣問,孟董都陡然繃緊臉,壓低嗓門喝道:“不幹你的事,莫多問!”每次孟董都衝兒子補充道:“出去莫亂說。”兒子大了,知道那個小小木盒子裏裝的是一份父親的秘密,便不再問了。後來他對父親的秘密總不見有個答案,隨著時光的流逝,也就淡漠了。這麼多年了,父親又提起了那個木盒子,兒子有些吃驚也有些不解,但兒子很快便從床下找出了那個木盒子,木盒子被一把銅鎖鎖著。
孟董一見那個木盒子,身子顫了一下,伸出一雙顫抖的手接過那個木盒,緊緊地把它抱在胸前,淚水一滴滴砸在盒子上,往事似煙似霧地在眼前飄逝。最後抖著聲念叨著:“老哥……我快不行了……你說的話我還記著呢……我等了幾十年呢……”終於,孟董已經是淚水滂沱了。
他哆嗦著手從腰上解下一把鑰匙交到兒子手上,喘息了一會兒道:“你幫我,把它打開。”兒子瞧一氣兒木盒,又瞧一會兒父親。
這時,孟董下定決心又向窗外望了最後一眼,就在這時,他望見小路上蹣跚地走來一位老人,孟董的呼吸陡然加快了,他扭過頭衝兒子道:“先別開。”兒子的一雙手就僵在半空中。孟董不知哪來的氣力,一把抓過兒子舉在半空中的鑰匙,一把抱住那個木盒,就在他向窗外望最後一眼時,他憑感覺,那位蹣跚而來的老人就是來找自己的。
那位老人漸漸近了,孟董兩頰突然泛起了潮紅,期待地望著窗外。老人停在了孟董家門前,左右望一望,確信這就是要找的地方後,衝著屋裏喊了一聲:“孟董在家嗎?”
孟董突然哽咽住了,衝兒子半天才憋出句:“快去開門。”
兒子把老人迎進了屋,這時孟董已把那個木盒子放在了身後,手撐著床欄坐了起來。來人一進屋見到孟董,幾步走過來,伏下身抓住孟董的手,急促地問:“你就是孟董?”孟董望著來人點點頭,他有幾分失望又有幾分希望定定地望著來人。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孟董終於想起什麼似的說:“你找我有事?”“找你下一盤棋。”老人說。“下什麼棋?”孟董散亂的目光,倏地聚起了一束亮光一閃。
“下一盤殘局。”
“什麼殘局?”
“立馬橫槍。”
“好。”孟董不知從哪裏湧出的氣力,翻身滾下床,拿出那副象骨棋,他望著象骨棋的目光怔了一下,很快他又鎮定住了,很麻利地擺出立馬橫槍的殘局。
這期間,兒子立在一旁一直在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他吃驚父親一下子哪來的這麼大精神。孟董一抬頭發現兒子,便衝兒子說:“你先出去。”兒子疑惑地望一眼父親,悄悄地退了出去。屋裏一時很靜。兩位老人的目光又凝視在一起,老人躲開孟董的目光,拿起了紅子,衝孟董道:“我執紅。”“你來,你來。”孟董催促著。兩位老人一招一式地走起來。老人走到第七步時,不走了,仰起頭衝盂董道:“我輸了。”孟董這時也從棋盤上抬起頭,望著老人道:“再走兩步你就贏了。”
“是我輸了。”老人固執地說。
“為啥?”
“紅先走,黑勝。”
“呀——”孟董張大了嘴巴,凝視著老人,久久。突然,兩位老人摟抱在一起,孟董一時間哭泣起來。
……這麼多年的期待,似離散多年的兒子突然見到母親,邊哭邊哽咽地道:“老哥,你怎麼才來呀,李先生呢?”
老人怔了一下,搖搖頭答:“我是看見了報上那份啟事才來的呀。”老人的喉頭也有些發緊。半晌,孟董似想起了什麼,掙開老人的懷抱,轉過身拿過那個木盒子,顫抖著送到老人麵前:“這是李先生留下的。”
老人立起身,望著那個木盒子吃驚地望一眼孟董,接過那個木盒子。老人握著那把鑰匙,突然眼睛潮濕了,一點點把鑰匙插進了鎖眼裏。這時窗外的陽光照在兩位老人的身上。
孟董慢慢地合上了雙眼,他在期待著那一聲清脆的鎖響,幾十年的等待期盼也就有了結果。此時,他的心出乎意料地平靜,他清楚,自己的一生終於有了尾聲。
第二章
凡是有尾聲的事就都有個開頭。故事開始的時候孟董還年輕。槐樹鎮很小,一條土街,街兩旁便住著槐樹鎮的居民。小小槐樹鎮有一個很小的煉鋼所,一孔煉鋼爐撐起槐樹鎮的繁華和熱鬧,和煉鋼所相對的西山,還有一個小小的煤礦,於是槐樹鎮的居民就靠著采煤煉鋼為生。
孟董白天裏在煉鋼所裏當一名爐前工,沒事時,孟董便下棋。遠遠近近的棋手們都知道槐樹鎮煉鋼所裏有位棋王孟師傅。
孟董很少主動找別人下棋,都是別人找上門來。孟董不管誰來找他對弈,他總是熱情地把來人讓到自家屋內,沏上茶,幫來人點上紙煙,再拿出祖傳的象骨棋擺好。每次他總是把紅子讓給對方,然後穩穩地吸口煙,把目光定在棋盤上,道一聲:“你請。”凡是來找孟董下棋的人,都了解孟董的棋藝,此時見孟董這麼說,也就不謙讓,拿過紅子下將起來。孟董下棋時,目光似望非望棋盤,也似想非想棋路,食指和中指夾起棋子,不假思索地在棋盤上挪動,似一切都安排好了。幾招幾式下來,來人的額上便沁出了一層碎汗,然後良久地沉思,大口吸煙,每逢這時,孟董也不著急,輕啜幾口茶,望著眼前嫋嫋的煙霧。半晌,對方在棋盤上走了一步,孟董瞥了眼棋盤,道一聲:“馬五平六。”又啜口茶,才挪一下馬。大多的時候,對方隻走了十幾招便立起身,抹一把頭上的汗,不好意思地衝孟董道:“我輸了。”
孟董這時就望一眼棋盤上散落的紅黑棋子,笑一笑說:“不錯,不錯。”來人就紅一紅臉,衝孟董拱拱手道:“領教了。”
漸漸,附近左右棋手就很少有人再找孟董下棋了。因為人們知道自己的棋藝和孟董的差距,人們更多的時候,隻把孟董的棋藝談著說著。
下班後閑下來的孟董,自己會展開棋盤,右手紅子,左手黑子,殺得難解難分,眼前棋盤上黑紅混沌。有時他會在殺得難解難分的棋盤上抬起頭,望著寂寂的窗外。陡然,他又想起人們傳說的外麵的世界。他從別人的嘴裏得知,中國的土地上來了日本人,正槍槍炮炮地和中國人打仗。他知道和日本人打仗的部隊叫八路軍,可他沒見過八路軍也沒見過日本人。槐樹鎮太偏僻了,似乎被外麵的世界遺忘了。他一想起外麵的世界,他便又想起了流浪在江湖上的獨臂李。
槐樹鎮就在被外麵遺忘的寂寞裏,一天天平平安安地過去了。
如果獨臂李不來,孟董還不知道日本人就要來槐樹鎮了。
獨臂李出現在槐樹鎮的時候,是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那時候,孟董正走在回家的土路上。獨臂李用那隻完好的胳膊夾著兩個盒子,老人似乎走到槐樹鎮便再也走不動了,便踉蹌著坐在街口一棵槐樹下。這時槐樹們正飄著花香,在晚風裏很好聞地飄著。獨臂李蹲在街口的槐樹下一動不動,腳前擺了一盤殘局,兩個盒子擺在麵前,一個盒子打開著,裏麵放著幾枚散亂的銅板,另一個盒子關著,有米八長,漆黑油亮。老人一出現在街上,孟董就猜出此人就是浪蕩江湖的獨臂李。
這麼多年了,獨臂李就是以浪蕩江湖下殘局為生,獨臂李每次贏棋,從不計較對方給多少錢,一兩個銅板,三四個銅板的時候都有,他不在乎,若一個銅板不給他也會衝輸棋的人笑一笑,搖搖頭道:“不礙事。”
也有人找獨臂李下棋是想贏他的,蹲在獨臂李的殘局前,看一會兒棋路,又望一眼獨臂李幹幹皺皺的臉,然後就問:“我若贏了你,你拿什麼給我?”獨臂李這時就望一眼來人,指一指身旁那個油光漆黑的黑盒子,“這個給你。”來人就又問:“那是什麼?”獨臂李就不再言語了,搖一搖頭,眼睛望著極遠處的什麼地方,似忘記了眼前的棋和人。
獨臂李的黑盒子成了一個謎,愈是秘密,人們就愈想贏獨臂李,贏來獨臂李的秘密。
獨臂李已經來到小鎮三天了,每天獨臂李總是來到鎮口的老槐樹下,擺出一副殘局,那兩個盒子就靜靜地躺在他的身旁。獨臂李從日出蹲到日落,直到世界變得模糊了,獨臂李才收拾起殘局,把帶來的東西挾在腋下,踉踉蹌蹌地走到山坡上的山神廟裏過夜。
白天,獨臂李蹲在飄滿槐樹花香的槐樹下,似尊石雕,目光越過行人,瞅著遠方的什麼地方,入神人境。過往的人們,總會立住腳,研究一會殘局,再琢磨一會兒獨臂李。人們不明白獨臂李早不來晚不來為什麼這時候才來槐樹鎮,人們望著幹幹皺皺獨臂李那張臉,人們似乎預感到了什麼,究竟是什麼,一時又說不清。人們望著眼前的獨臂李,都知道獨臂李是從外麵的世界來的,一定知道許多外麵的事。每次問起這些,獨臂李身子就陡然一顫,然後嘴裏“唔唔”地應著。並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東西在他兩眼裏湧動,人們便不再問獨臂李了,就那麼靜靜地望著。花香纏繞著這方世界,也纏繞著人們。獨臂李似僵死了,一動不動地蹲在槐樹花香和人們的視線裏。
人們知道獨臂李在等待孟董出來,孟董在很小的時候就曾期待著能看一看浪蕩江湖上的獨臂李,現在獨臂李突然來了,莫名的,孟董又有些不希望獨臂李的到來。孟董這幾日,在鋼所裏上班時,聽到不少議論獨臂李的話,他站在紅紅的爐火前,望著那紅紅的爐火,裝做沒有聽見對獨臂李的議論,晚上下班回來,孟董關上自家房門,獨自擺著棋路,可怎麼也不能讓心安靜下來。這時會有一些棋手敲開孟董的房門,鼓動孟董去和獨臂李殺上一盤,孟董什麼也不說,望著棋子呆呆癡癡地想著什麼。
棋手們終於耐不住寂寞了,走出孟董的家門,來到街口那棵老槐樹下,蹲在獨臂李麵前,衝獨臂李拱拱手道:“不客氣了。”獨臂李什麼也不說,隻在嘴裏含混不清地“唔晤”兩聲。這時棋手就走出一招,獨臂李也不看對方走的是什麼棋路,仍望著渺遠的地方,用耷拉下來的手撥弄一下棋子,對方便接二連三地走出幾招,獨臂李就這麼一撥拉一劃,直到最後,對方無路可走了。仍瞅著棋盤不相信自己怎麼就無路可走了呢?獨臂李這才轉動一下呆定的目光,牽一牽嘴角道:“再來,再來。”對方這才恍過神來,惶恐地道:“不來了,不來了。”然後無比遺憾地立起身,把口袋裏裝著的銅錢,叮叮當當地掏給獨臂李。獨臂李不去望那些銅板,而是把目光從渺遠的地方收回來,用那隻耷拉下來的手再一次擺出殘局的模樣,做完這一切,他的目光又飄飄晃晃地望著遠方的什麼地方。人們就再望一眼獨臂李身旁放著的黑盒子。
槐樹鎮的棋手們幾乎都輪番和獨臂李下了一次殘局,沒有一個人贏過獨臂李。人們都期待著孟董能夠和獨臂李殺上一盤,然而孟董仍沒來。傍晚,無事的人們圍在獨臂李的周圍,目光卻望著孟董住著的地方。
“孟董害怕了。”一位姓馬的棋手,拉長一雙細眼瞅著眾人說。其他的棋手們便不滿地盯著他,馬棋手望一眼獨臂李,再望一眼孟董家門口的方向,就意味深長地笑一笑。
孟董一想起獨臂李就走神,怎麼也琢磨不下去棋路。他很小的時候就曾聽說過獨臂李的傳說,那是聽來找父親對弈的棋手說的。獨臂李不是天生的獨臂,而是為了下棋才斷了一條手臂。在獨臂李二十歲下棋時,是自己用刀砍掉了右臂。獨臂李的棋藝一半是祖傳另一半便是天生的,到了二十歲時就漸漸下出了一些名氣,不少人都來找他對弈,可獨臂李有個毛病,右手拈子時,總是左晃右晃,猶豫半晌才把棋子放下,對方雖輸了棋,總是心有餘悸地望一眼他的右手,訕訕地笑一笑道:“領教了。”他望著對方很有內容的目光,心裏就沉一沉。
偶然一次,獨臂李和一位和尚對弈,結果獨臂李輸了。和尚臨走時衝他說:“你倘能改掉這個毛病,你就贏了。”等和尚走遠,他仍琢磨著和尚的話,他突然悟到了什麼。就在一天夜裏,他找來一把砍刀,向自己的右臂砍去……兩個月後,他的傷好了,便帶上棋具,走了很遠的路,在一所山神廟裏找到了贏棋的那位和尚,那和尚一眼便望見了他空空蕩蕩的右袖管,就什麼都明白了,還沒等獨臂李擺好棋局,忙說:“你贏了,你贏了。”說完一轉身走進了山林間的一條小路,不見了。從此,獨臂李就成了一位走街串巷的獨臂棋王。他開始用左手下棋,再也沒有輸過,他少了一條手臂,身上卻多了兩個盒子。
獨臂李來到槐樹鎮似不想再走了,他來到這裏似就是為了享受這份寧靜。蹲在老槐樹下,讓人們想起曠遠和亙古。
獨臂李來到槐樹鎮第七天傍晚時,孟董來了,孟董望一眼獨臂李什麼也沒說,坐在獨臂李身旁的一塊石頭上,望一眼獨臂李腳前的殘局,然後就久久凝視著獨臂李那張風霜雨雪的臉。
孟董來了,驚動了全鎮的棋手,正是傍晚無事的時候,於是大家聚在槐樹下,都想一睹兩位高手的對弈,但看到跟前的陣勢,大家又都大惑不解。天晚了,呆望著的人們漸漸又散去了。隻剩下兩個人,一老一少呆呆癡癡地那麼坐著。
暮色終於籠罩了這方世界,星兒們熱鬧地擠在天上,有微風拂過,送來陣陣槐樹的花香。
獨臂李動了一下,用那隻完好的手指一指地上的殘局,卻什麼也沒說。孟董認真地瞅著獨臂李。“唉——”獨臂李歎口氣,孟董就一哆嗦,定睛再望獨臂李,獨臂李的臉上灑滿了祥和的目光。
“我知道你們孟氏家族的棋氣。”獨臂李的聲音很悠遠。
“我也早就聽說過你。”孟董的聲音喑啞。
“我到過很多地方,遇到過很多人,但從沒來過這兒。”
“我想你早晚會來的。”
“日本人就要來這了,我趕在日本人之前來了。”獨臂李的聲音有些哽咽。
“……”孟董有些驚愕地望著獨臂李,他知道日本人,但從沒想到日本人會來槐樹鎮。
“外麵很亂,我好長時間沒有下棋了。”獨臂李似夢囈,“我想安安靜靜地和你下一盤棋。”
“日本人真的要來?”孟董的呼吸有些急促。
“也許這是我最後下一次棋了。”獨臂李似沒聽見孟董的話。
“日本人要來幹什麼?”孟董靠近一些獨臂李。
“要土地,要財寶。”獨臂李深吸一口氣。
於是兩個人沉默下來,在目光中相互凝視著。
“好,我和你下。”孟董終於說。
月光中的獨臂李似笑了一下。
第二天,孟董沒有去煉鋼所,而是來到了街口的槐樹下。
兩個人背靠背,一個蹲著,另一個坐著,兩個人各自望著自己那一方天空。這時,槐樹花開始凋零,有三三兩兩枯萎的花瓣飄飄悠悠地旋落下來,落在兩個人的肩上背上。
兩個人下著盲棋。半晌,兩個人才各自報出一招,聲音似在自語,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
這時,兩個人都瞌上了雙眼,獨臂李青灰的臉上漾著一層淡淡的紅暈,久久,嘴唇才動一下,熱烘烘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臉上,也照在他的心裏。
日頭慢慢地向西踱著,有幾顆細碎的汗珠碩大地聚在下巴頦上。孟董感到很熱,也很悶,他把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惟有這樣,似心裏才踏實些。
日頭沉到了西天,滿世界裏落滿了餘暉。
下工回來的棋手們聚在老槐樹下,但都不知棋的局麵如何,屏聲靜氣地望著兩人,恐怕驚醒了一個夢。半晌,終於看不清什麼眉目,便就散了。
月亮升起來了,影影綽綽地籠罩著這方世界。槐樹花瓣似落盡了,便不再落了,地上鋪了一層凋謝的萎花,在月光下仍幽香地散著。
久久,獨臂李的嘴唇不再動了,合上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孟董似也睡過去了,微揚著頭,臉上灑滿了祥和的月光。
終於,獨臂李費勁地站起身,衝著月光下的黑盒子道:“這個歸你了。”
孟董慢慢地挪過身子,他看見獨臂李皺皺的臉上淌下兩股淚水。
“這是我最後一次下棋了。”獨臂李吃力地說。
“我不要。”孟董瞅著那個黑盒子。
“我說過,這個歸你了。日本人就要來了。”獨臂李說完向前走了一步,踉蹌一下,幾乎要摔倒。“明天,你再看。”說完頭也不回高高低低地走進月色中去。
孟董沉默地望著獨臂李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那一夜,孟董一直昏睡到天亮,他被窗外一片嘈雜的聲音驚醒,人群向鎮外的六股河爬去,他的心一緊,也隨著人群跑去,人們圍在河岸的一塊空地上,見到了他,便讓開了一條路。孟董終於看清了,躺在岸上,渾身濕漉漉的獨臂李。獨臂李是被人們從六股河裏撈上來的。這時,孟董的耳畔又響起獨臂李說過的話:“這是我下的最後一盤棋了,日本人要來了。”孟董陡然覺得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孟董清醒的時候,已經躺在了自家的床上,孟董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那個木盒子。黑盒子終於打開了,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支胳膊骨——獨臂李的胳膊。
人們都知道日本人要來了,給獨臂李送葬時人們的心情都很沉重。鎮上所有的棋手都來為獨臂李送葬,浩浩蕩蕩地排成了一排,孟董捧著那個木盒子走在最前麵。獨臂李下葬時,孟董把那隻獨臂就放在獨臂李的身旁。馬棋手望著那條斷臂,便失望地說:“怎麼就是這個?!”然後就搖一搖頭。
那天,孟董獨自坐在獨臂李的墳前想著獨臂李的話:“日本人要來了……”
第三章
獨臂李死了,他走進了滔滔的六股河裏。獨臂李帶來了日本人要來槐樹鎮的消息,一時間人們都很慌亂,幹什麼事情人們總靜不下心來。白天,孟董望著從煉鋼爐裏升起的濃煙呆定地沉思。沒事的時候,他便不再研究棋路了,而是坐在自家門前的石頭上,望通向鎮外那條曲曲彎彎的小路。
人們就在這冗長又窒悶的日子裏迎來了日本人進駐槐樹鎮。日本人來了一個大隊,為首的叫三甫野夫,是個大隊長。日本人進鎮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了煉鋼所,鎮上的人們從沒見過隊伍,更沒見過日本人的隊伍。日本人說著嘰哩哇啦的話,在鎮子裏轉悠著,警惕地望著每個行人。三甫野夫卻說著一口地道的中國話,後來人們知道,三甫野夫小的時候來過中國。他父親在中國一個叫上海的地方做買賣,且做的是鋼材和黃金的生意,所以三甫野夫的中國話就說得很地道,大家自然能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