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殘局(2 / 3)

日本人接管鋼所的當天,三甫野夫就召集在煉鋼所上班的人訓了一次話。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把工人們圍在當中。三甫野夫站在一塊石頭上,很慈祥地望著大家,然後就很溫柔地用中國的上海話說:日本皇軍為拯救你們而來,你們要好好地工作,為皇軍效力,那才是良民,有悖於皇軍的,那就是敵人……三甫野夫講完話,就有日本士兵在鋼所的門前掛了一方牌了,那牌子上的字大家都認得,寫的是“昭和煉鋼所”。

工人們陸續地走出鋼所的大門,三甫野夫向每個走出去的工友們招手致意。當孟董走過三甫野夫麵前時,三甫野夫拍了拍孟董的肩膀,孟董就一怔,回頭望三甫野夫。三甫野夫衝著孟董笑一笑問:“你是孟先生。”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怎麼知道自己,便含混地衝他點點頭。三甫野夫就很溫柔地說:“很好,日後咱們有機會下棋。”孟董不置可否地望一眼三甫野夫,他又想起了獨臂李的話:“日本人要來了,這是我最後一盤棋了。”想到這,孟董的心裏就沉一沉,他一走出鋼所便望見了對麵山坡上獨臂李的墳,獨臂李走進了六股河死了,死在日本人來槐樹鎮之前。

人們仍然要去鋼所裏上班,這麼多年了人們就是靠著煉鋼維持生計,日本人來了,人們還要走到鋼所裏去上班,也是為了生計。日本人來到槐樹鎮,外表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可人們的話語一下子便少了,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每到晚上,天剛黑,人們便早早地躺在了床上,聽著外麵日本巡邏隊走過的腳步聲。

一天傍晚,孟董和別的工友一樣準備下班回家,這時三甫野夫笑眯眯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三甫野夫這天穿的是西裝,戴著白手套,雙手交叉地放在小腹上。三甫野夫就笑笑衝孟董說:“孟先生,請到舍下一坐好嗎?”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要幹什麼,盯著三甫野夫的眼睛。三甫野夫就又笑一笑,那笑容很溫柔。這時,孟董的耳際回響起獨臂李的話“日本人要來了……”他又望見了站在三甫野夫身後不遠處荷槍的日本兵,便猶豫著隨三甫野夫來到了煉鋼所的後院。後院裏很悠靜,青色的磚牆上爬滿了藤蔓,藤蔓上開出一朵朵粉紅色的花兒,花兒們在晚霞裏散著一縷縷清香。一排磚房裏住著日本兵,日本兵把槍架在空地上,坐在房簷下嘰哩哇啦地說著日本話。小院中央有一方青石板做成的石桌,石桌上已擺好了棋具,棋具一旁還放著點心和兩杯茶水,孟董看到這一切才知道三甫野夫這一切都是準備好的。

三甫野夫來到石桌前,攤一攤手道:“孟先生你請坐。”孟董坐在青石椅子上,頭一陣陣發脹,他不知三甫野夫到底要幹什麼。三甫野夫坐在了他的對麵,摘下白手套,把棋盤擺好,又擺出一副殘局的走勢。孟董不解地望著三甫野夫。三甫野夫就說:“你的是棋王,我的向你學習。”說完從兜裏掏出帶錫紙的煙讓一支給孟董,孟董沒有接。三甫野夫沒說什麼,笑一笑自己點燃,然後抬起頭看一眼孟董。孟董看一下棋盤,就點點頭。三甫野夫抓過一顆棋子走一步又抬頭望一眼孟董,孟董望著棋盤,心思卻不在棋上,見三甫野夫在望著自己,便點點頭,三甫野夫就很得意地讓子,抓過另一方的棋子便又走。孟董後來才知道,三甫野夫在上海呆了十幾年,對中國象棋很酷愛,而且在外灘上學會了走殘局。

那一晚,三甫野夫自己一連下了三盤才讓孟董走出鋼所。

從那以後,三天兩頭,不管孟董在幹什麼,隻要三甫野夫高興,都會拍一拍孟董的肩頭,把他叫到後院。時間長了,監工對孟董也很客氣,孟董休息時間長一些,監工也不說什麼。馬棋手很羨慕孟董,每次孟董被領到後院,馬棋手總會望著孟董的背影愣會兒神,然後就歎口氣,摸一把頭上的汗水,在日本人的怒視下拚命做工。

有時,三甫野夫閑著無事,會倒剪了雙手這裏走一走,那裏看一看,每次走到孟董身旁,他都停下來,衝著正忙碌的工人們大聲地說:“孟先生棋王的是,是大大的良民。”工人們就在忙碌中抬起頭漠然地望一眼孟董。孟董看出了那些漠然的目光,每次再隨三甫野夫走到後院時,他的雙腿似灌了鉛般地沉重,渾身上下也就很不自在。

惟有馬棋手不漠然地望孟董,而是很羨慕地瞅著他。休息時,馬棋手湊過來,敬一支煙給孟董,然後就無比滋潤地說:“和三甫野夫下棋過癮吧?”孟董就摔掉手裏的煙,看也不看馬棋手一眼,站到了別的地方。馬棋手就怔怔地望一會兒孟董,笑一笑,無滋無味地吸煙了。

日本人的出現,使槐樹鎮的人們得到了更多有關八路軍的消息。人們知道有一支中國人的軍隊為了趕走日本人正和日本人在外麵的世界打仗。莫名的,每當人們再看到日本人,都希望八路軍的隊伍早日能來到槐樹鎮,把日本人趕走,人們向往著槐樹鎮昔日的寧靜。

如果李先生不出現在孟董的生活裏,一切都將會是另一番樣子,然而李先生出現在孟董的生活裏,於是孟董的人生有了另一種結局。

那一天傍晚下班回來的孟董,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椅子上的一個人。那個人穿著長袍,戴著禮帽,孟董愣了一下神,呆怔地望著來人。那人劃燃手裏的火柴,點亮桌子上的油燈,然後立起身,摘下帽子,衝孟董道:“你是孟師傅吧?”孟董沒點頭也投搖頭,仍那麼呆呆地站著。燈光中他望見來人很麵熟,好像在哪見過,那眉眼,那神態,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半晌才問:“你找我有事?”

“我是從那裏來。”來人說完指一指窗外的山坡方向。

孟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仍半張著嘴愣在那裏。

“你認識獨臂李嗎?”來人又說。

孟董一下子想起了什麼,來人的長相神態極似獨臂李,他一時呼吸有些急促,有些喘息著問:“你到底是誰?”“我是他兒子。”來人很平靜。“李先生——”孟董又向前走了一步,便仔細地望著李先生。半晌,孟董歎一口氣,神情悲戚。

“父親的事我都知道了。”李先生又望一眼窗外的山坡。

“日本人沒來時,他走進了六股河。”孟董喑啞地說。

李先生抓過一顆擺在桌上的棋子看著,過了半晌才說:“我想和你下一盤棋。”

孟董不解地望著李先生,李先生真誠地望著孟董。孟董便擺開棋盤。李先生坐在孟董的對麵,兩人不緊不慢地走起來。天已經很晚了。兩人還沒有下完一盤棋,這時,李先生看看窗外的天色便說:“孟師傅,時間不早了,明天再下吧。”孟董也抬眼望一眼窗外,時間的確不早了,但他很想下完這盤棋,在這寧靜的晚上就和李先生兩人。但李先生這麼說,他便不好再說什麼了。他望一眼李先生道:“你就歇這吧。”以前慕名找他下棋的人晚上也總是歇在這,這次他也要留李先生住在這。李先生微笑著點點頭,抓起桌上的禮帽,孟董就把李先生領到了隔壁的房間。孟董站在黑影裏想衝李先生說點什麼,猶豫了半晌,最後又什麼也沒說。

孟董躺在床上,覺得李先生突然的出現有些蹊蹺,他憑感覺李先生不僅僅是來看望死去的父親,也不僅僅是要來找自己下一盤棋,究竟李先生要來幹什麼?想著想著,他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推開李先生的房門,李先生已經走了。這時他又想起昨天張師傅往模具裏倒煤灰渣子被三甫野夫發現的事。

他心事重重地來到了煉鋼所,卻不見了張師傅,馬棋手站在了張師傅平時的模具旁,馬棋手見到了他,便很有內容地衝他笑一笑道:“張師傅被送到煤井裏去了。”日本人來到槐樹鎮後不僅接管了煉鋼所,同時也接管了煤礦,昨天張師傅發生了那件事,今天就被送到了井下,孟董的渾身就一冷。他知道在煤礦工作很危險也很累,但三甫野夫的用意誰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甫野夫仍不時地叫上孟董來到後院指點他的棋路。孟董無可奈何地坐在三甫野夫的對麵,三甫野夫便擺好棋,拿出紙煙讓孟董吸,孟董從不吸三甫野夫的煙,拿出自己的點燃。三甫野夫就眯起眼笑一笑,那笑意味深長,然後便走棋,這時的孟董望著很遠的地方不時地走神,直到三甫野夫拉一拉孟董的肩膀,他才從癡怔中恍過神來,望一眼棋局點點頭,三甫野夫便停了走棋,點起支煙,說小時候在上海時候的事,說外灘的殘局,也說父親的生意。每次三甫野夫說起父親把一輪船又一輪船的鋼鐵運回日本國去時,他總是眉飛色舞,意味無窮,孟董聽到這,心裏就沉一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從心底升起。

孟董每次出現在工友們麵前時,人們的目光總是冷冷地注視著他,剛開始時,孟董迎著那目光總會愣一愣神,漸漸他便不再愣神了,而是垂下頭,避開眾人的目光,忙自己的活路去了。休息時,棋友們再也不聚在孟董的周圍請教棋路了,而是遠遠地躲開他,扔下孤零零的他,這時他便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讓煙霧一團一縷地罩在自己的頭上。馬棋手隔著那煙霧訕訕地望著他。

李先生的出現使孟董那顆沉寂下去的心又生出幾圈波瀾。他從李先生的神態中看出了什麼,也猜出了些什麼。但那到底是什麼,他一時還說不清。

就在那天的傍晚,李先生又出現在孟董的家門前。李先生衝孟董笑一笑,不客氣地又坐在昨晚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昨天沒有下完的那盤棋仍擺在桌子上。李先生執子又走,孟董瞅一眼李先生也不說什麼,抓過自己的子應對著。那一晚,兩人下了很晚,才把那盤棋下完,結果兩人以和棋而告終。棋下完了,兩個人都沒吭氣,李先生望一氣兒孟董,然後低下頭抓過一顆棋子研究著,半晌才說:“這棋真不錯。”

“唔,祖上傳下來的。”孟董有些心不在焉,他期待著李先生說點別的。

“我父親的後事讓你費心了。”李先生雙眼潮潮地望著孟董。

“我敬佩他。”孟董似自言自語。半晌又說:“他知道日本人要來槐樹鎮。”

“日本人遲早會被趕走的。”李先生自信地笑了笑,露出一排很白淨的牙齒。

孟董的心陡然就顫一下,抬眼望著李先生自信的目光。那一晚,李先生對孟董說了很多外麵的事,更多的時候都在說八路軍正在為趕走日本人所做的一些事,孟董從來沒聽說過外麵那些新鮮事,聽得他很激動,心裏久久不能平靜。那一晚,李先生說得很晚,孟董也聽了很晚,不時地也說一些鋼所裏的日本人,包括張師傅往模具裏摻煤渣,最後被三甫野夫送到煤礦上的事。孟董說這些時,李先生邊入神入境地聽,不時地搖頭又點頭。天發白的時候,李先生走了,臨走時對孟董說:“你不要對別人提起我,有人要問,你就說我找你下棋。”孟董認真地點點頭。他望著李先生走進混沌的清晨,這時他才真切地驗證了自己的預感,李先生不是一般的人。

從這以後,李先生經常出入孟董的家,有時半夜來,清早就走了。每次來他都興奮地對孟董說一些外麵的事,然後問一些鋼所裏最近日本人的事,孟董便一一地把最近日本人發生的事對李先生說了。每次李先生走,都要握一握孟董的手,孟董覺得李先生很有勁。

一天早晨,孟董剛走進鋼所,馬棋手極平淡地衝他說:“張師傅死了,昨晚冒頂,死了好些人呢。”孟董聽了這話,心裏格噔一下,雖然他早就料到張師傅會有這麼一天,但他沒料到會來得這麼快。一天裏他心裏總有股說不清的滋味在折騰。那天,三甫野夫又約他去指點自己下棋,他怎麼也靜不下心來,盯著三甫野夫那一眨一眨的眼睛,他想了好多。三甫野夫似看出了孟董的心思,便不再下棋了,便提起了孟董祖傳的那副象骨棋。三甫野夫提起象骨棋時不停地搓著手,嘴裏一遍遍念叨著:“那可是國寶呢。”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是怎麼知道自己有一副象骨棋。他想問一問三甫野夫,這時他望見了馬棋手正向這邊張望,他就想到了馬棋手近來望著他的目光,心裏似明白了什麼。

那天下班後,他一走進家門便發現李先生已經來了,他一見到李先生便覺得有許多話要說,他便說了,從小學棋,到認識獨臂李,又說到死去的張師傅……他說完這一切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自己也有些吃驚。

沒幾天,日本人運送鋼材的車又一次被八路軍伏擊了,隻逃回兩個押車的傷兵。那一天三甫野夫背著手,陰著臉在鋼所裏轉悠了很長時間。

孟董想到了李先生,日本人運送鋼材的事是他對李先生說的。那天,三甫野夫又約孟董去指點他下棋,這時一位日本軍官來找三甫野夫商量運送鋼材的事,前幾次,日本人運送鋼材的車都被八路截獲了。兩個人嘰哩哇啦地說了一大通日本話,後來那個日本人走了,三甫野夫皺著眉頭好半晌沒有說話。半晌,三甫野夫才說到了八路軍發現了他們運鋼材的路線,又問孟董有沒有別的路好走,孟董就給他指出了另外一條路線。那一晚,李先生來時,他便對李先生把這件事說了。今天日本人的車又被截了,他又一次證實了自己的預感。

孟董再見到李先生時,李先生就很高興,孟董看見李先生高興,心裏莫名的也跟著興奮,就像自己又贏了一次棋。他清楚李先生是幹什麼的,但他不問。他想,既然李先生不說就有什麼不便,於是,隻要他替李先生默默地做點什麼,心裏似也就踏實了許多。李先生一來,他就和李先生說一會棋,兩個人燃著煙,讓煙霧慢慢地在兩個人麵前飄升,於是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很融洽地談棋。說著說著孟董就說到了鋼所,說到了三甫野夫那些日本人,談著談著,他又說起了張師傅。這時,孟董的眼圈就紅了,聲音哽咽便說不下去了。這時,李先生狠吸一口煙,一字一頓地說:“日本人快完了。”然後就很熱烈地望著孟董,孟董也火熱地望著李先生。李先生便激動地對孟董說一些外麵的事,八路軍正在團結全中國的人民和日本人戰鬥,李先生說這些時,神情無比的激動,目光裏有一閃一閃的亮光在湧動。說到這時,孟董就想到了現在和三甫野夫的關係,囁嚅半晌,最後還是對李先生說了,李先生認真地聽完,認真想了一會兒便說:“你以後還去指點他下棋。”李先生這麼說有些出乎孟董的意料之外,於是他便不解地望著李先生。李先生就用手拍一拍孟董的肩頭,目光無比真誠地望著孟董。孟董似乎悟到了什麼,頓覺有股暖流順著李先生的手淌到他的身上。他便用勁地衝李先生點點頭,李先生就笑一笑。

有幾次,李先生把隨身帶來的一包什麼東西放在他這裏,對他說:“東西替我放好,不能讓日本人知道。”他什麼也沒說,隻衝李先生點一點頭,李先生走了,他望著那一包東西心裏很激動,他激動李先生這麼相信自己。沒幾日,李先生下次再來時,便把東西取走了。李先生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這幾日,鎮上的日本人總是很警惕的樣子,不時地盯著過往的行人打量,有時還走到近前盤問一番。他每次望著李先生匆匆走去的身影,免不了為李先生擔幾分心。最近這段時間不知怎麼了,李先生一走,他的心似乎也空了,李先生一來他就又恢複了精神。李先生每次消失在彎彎小路的盡頭,他總會望著李先生消失的方向想一會兒心事。

又有兩次,日本人運送鋼材的車又被八路軍成功地截獲了。日本人出發的時間和路線,都是他和三甫野夫下棋時無意聽到的,他便把這一消息告訴了李先生,他知道這是李先生期待的消息。每次他對李先生說這些消息時,李先生總會用勁地握一握他的手說一聲“謝謝”。每次他聽著李先生說完這兩個字,他都感到很溫暖也很親切。他知道李先生在做著秘密的事,他覺得能為李先生做一點事心裏就很充實。

一天夜裏,李先生又敲開了孟董的門。李先生這次來仍很興奮,還帶來了一瓶酒和一些下酒的菜。兩人坐在昏昏的油燈下邊吃邊聊,聊著聊著李先生就說:“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孟董望著李先生一閃一閃的眼睛就點點頭。孟董從李先生口裏知道了不少八路軍的事。他還知道八路軍都是一些苦出身,為了早日趕走日本人正奔忙著。他知道,李先生也在奔忙著,奔忙著八路軍秘密的事。那一晚李先生說了很多,說共產黨說八路軍,說得多了,孟董的心裏就漸漸有了一群八路軍和共產黨的形象。李先生最後說:“共產黨八路軍一定能趕走日本人。”孟董希望著日本人早日離開槐樹鎮,他很想念昔日槐樹鎮的寧靜,下棋、談天……他又想起獨臂李,獨臂李死在了日本人來槐樹鎮之前,一想起這些,他的兩眼裏就有些熱。

李先生走了,孟董望著漆黑的夜想了許多。他知道領導八路軍的組織叫共產黨,是專為窮苦人辦事的黨。他想,共產黨那些人都是像李先生那樣普通的人。於是,他的心裏漸漸就有了共產黨的輪廓。

李先生又匆匆地來了幾次,每次來都交給孟董一封貼著口的信,李先生把這些信看得很神聖,並壓低聲音說:“這些信很重要,關係到人命大事,你一定要保存好,過幾天我來拿。”孟董從李先生的神色中看出了這些信的重要,便衝李先生認真地點點頭說:“你放心,有我在就有信在。”李先生就說:“好。”並告訴他一個暗號,李先生不來時,若別人取這些信就用這個暗號——

來人說:“我要下一盤棋。”

孟董說:“下什麼棋?”

來人說:“下一盤殘局。”

孟董說:“下什麼殘局?”

來人說:“立馬橫槍。”

這盤殘局的結果是:紅先走,黑勝。

李先生交待完這一切問孟董:“記下了嗎?”孟董說:“記下了。”李先生便匆匆匆地走了。孟董的心裏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他感激李先生對自己的信任,他一想起李先生幹的大事,頓覺自己的雙肩也沉甸甸的。覺得自己能為李先生分擔一些事就很愉快,日子過得便充實了許多。三甫野夫隔三差五仍讓他到後院指點下棋,每次去他心裏都懷著一種目的,就想,這是李先生交待的任務。三甫野夫下棋累了,他便和三甫野夫聊天,三甫野夫每說一句話,他都暗記在心裏,分析著哪一句對李先生有用。又過了一段時間,李先生來取這些信時,他便把這些情況說給李先生。李先生研究一些情況後,就沉思一會兒說:“這些情況很有用,我會向組織報告的。”然後就熱烈地瞅著孟董說:“黨感謝你。”孟董聽到這,心裏就很熱。

一天,李先生又來了。李先生對孟董說了一會兒八路軍在外麵打了幾場勝仗,又說日本人正在縮小勢力範圍。孟董聽了,就和李先生一樣高興。兩個人就很興奮地說到了深夜。

日子就這麼默默地過去了,他又見到了幾次李先生。李先生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

第四章

三甫野夫又安排了一次運送鋼材的計劃,那一天從外麵開來了好多日本人的汽車,汽車上支著帆布篷子,車停在了鋼所院裏,周圍有很多日本兵把守著。三甫野夫一遍遍檢查著這些車輛,並把滿足又輕鬆的微笑掛在臉上。三甫野夫忙完這一切的時候,很悠閑地找到了孟董,孟董以為還跟往日一樣,便準備隨三甫野夫去後院,三甫野夫擺擺手,望一眼那些不知裝的是什麼的車輛,然後轉過頭笑眯眯地衝孟董說:“今天我想和你下一次棋,領教一下中國棋王的棋藝。”孟董的心裏就沉了一下,他望著三甫野夫臉上掛著的微笑,那笑裏藏著一層很深的東西。孟董問自己:“難道三甫野夫發現了什麼?”他仍很鎮定地衝三甫野夫笑一笑說:“改日不行嗎?”三甫野夫仍微笑著搖一搖頭說:“今天是個吉利日子,你們中國人不也講個吉利嗎?”孟董知道想推掉這次對弈是不可能的事了,心裏不免有些焦急。

昨天晚上李先生來了,李先生這次來得很匆忙,好像有什麼大事在等著他。一見到孟董便握住了孟董的雙手,雙眼很有神采地望著他,片刻之後,李先生從懷裏掏出懷表望了一眼說:“時間不多了,這有一封信你先放好,明天晚上我來取。”過了片刻又補充道:“我若不來別人一定會來。”說完交給孟董一封貼好信口的信。孟董接過那封信,又像以往一樣衝李先生鄭重地點點頭,李先生就說:“我走了。”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了,回轉身,雙手拍一拍孟董的肩又說一句:“記住今天的日子。”李先生衝他很美好地笑一笑,轉身走進黑夜裏。他模糊地望見,風吹起李先生長袍的衣角,一飄一飄地蕩。他就想應該給李先生帶點吃的,可李先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黑暗中了。

孟董在李先生走後,便把李先生交給他的那封信放到床下的木盒裏,外麵又加了一把鎖。他每次把李先生的信都放在這裏。安頓完這一切他才躺在床上,就想起李先生最後說的那句話:“記住今天的日子。”他就想,今天也沒有什麼特別呀,他不解,便一遍遍去想李先生的話,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今天三甫野夫神秘地安排著運送鋼材的車輛,孟董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這次和往日運送鋼材的車隊不一樣。他想等晚上李先生來取信時把這一情況告訴李先生。可就在這時,三甫野夫卻要和孟董下棋,他知道,三甫野夫這盤棋下定了。

下棋前,三甫野夫又走到孟董的身旁說:“今天下棋,用你的象骨棋。”一時問孟董有些不解,直勾勾地望著三甫野夫。三甫野夫翹一翹八字胡,解下腰間的刀,在孟董眼前晃一晃說:“咱們今天下棋打個賭好麼?”盂董仍不解地望著三甫野夫,三甫野夫就說:“你若贏了我,這個歸你。”說完舉一舉那把刀,然後又說:“你若輸了,你的象骨棋歸我。”孟董明白了,明白了幾日前,三甫野夫問起他那副祖傳象棋時的神情。他想,這一切都是三甫野夫預謀好了的。此時,他什麼也沒說,目光越過甫野夫的肩頭望了眼停著的那些神秘的車輛,他就想到了李先生,一想到李先生耳邊就響起一句話:“日本人快完蛋了。”他在心裏說,三甫野夫你贏不了我。三甫野夫正期待地望著他,他就衝三甫野夫說:“好,我答應你。”三甫野夫就很高興地走了。

三甫野夫約孟董下棋,正是鋼所下班的時候。一陣陣晚風送來一陣陣槐樹花香。孟董又想起了和獨臂李下的那次棋,那次也是槐樹飄香時節。

這次三甫野夫和孟董下棋沒有安排在後院,而是讓日本兵搬出了桌椅,安放在大門口的一片蔭涼裏。下班的工人和一些日本兵圍在方桌周圍。

孟董拿出象骨棋放在桌子上。三甫野夫解下腰刀放在桌子上。三甫野夫摸過一枚棋子,衝著西斜的太陽凝望了片刻,便吸一口氣道:“好棋,好棋。”孟董這時卻望見了那些運送鋼材的車和車下警戒的兵,心就跳一下。

兩個人擺好棋子,三甫野夫執黑先走了一步。孟董這時又抬頭望了一眼快要落山的太陽,那裏的夕陽很美麗也很輝煌。孟董這時又想起了李先生。他挪動一下棋子應著。突然,那排遮著帆布篷的汽車啟動了,所有站在地下警戒的兵都鑽到車上布篷裏。三甫野夫望一眼那排車,悠閑地點燃一支煙,這時那些車一輛接一輛開出鋼所的大門,向鎮外駛去。孟董望著這些遠去的車,愈想愈覺得不對勁。每次日本人運送鋼材的車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開出去,這次卻一反常態。孟董就想:“這一定是三甫野夫耍的花招。”他想馬上把這一消息告訴李先生。

三甫野夫很得意地把目光從那些車輛上收回來,便一著接一著很得意地走棋。孟董心裏怎麼也不踏實,不知自己是怎麼一著一著地應著,他盼著天快些黑,到那時就能見到李先生了,他也同時盼著和三甫野夫的棋快些下完。一旁站著的棋迷們望著孟董走出的棋路,都吃驚地睜大雙眼,噓聲議論著棋局,還有人偷偷地捅一下孟董的後腰。這一切,孟董癡癡怔怔的,似一點沒有察覺。第一盤棋,在人們的惋惜聲中下完了,兩人下了個和局。

三甫野夫似乎很滿意,搓搓手衝孟董一笑,然後衝周圍的人說:“孟師傅果然不俗。”孟董似沒聽清三甫野夫在說什麼,又轉過頭望了眼西去的太陽,日頭已完全融進了地平線,隻有燦爛的夕陽在天上懸著。孟董木然地轉回頭,望著三甫野夫一雙很興奮的目光,一時不知自己在幹什麼。三甫野夫在滿足中又走出了第二局的第一步。這時,天色已很朦朧,孟董的心一下子似空了也木了,昔日他下棋時敏銳的思路不知都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總覺得李先生已經坐在自家等他了,他又想起那些神秘的運鋼材的車,獨臂李踉蹌走進黑夜裏的身影,還有李先生的信……天終於暗下來了,棋盤上的棋子已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了。孟董輸了,棋迷們惋惜地散去了。隻剩下三甫野夫身旁站著的幾個日本兵。三甫野夫這時站起身衝孟董說:“你輸了,這棋歸我了。”說完用手攬過桌上散放著的象骨棋。孟董這時隻想著早日回家,快一些見到李先生。但三甫野夫攬去象骨棋時他還是一怔。三甫野夫就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的輸了。”他突然醒怔過來,隻衝三甫野夫淡淡地笑一笑,心裏說:“我遲早要把棋贏回來。”然後轉過身,匆忙地向家走去。這時天上已懸起了第一顆星,似夢非夢地在天上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