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董匆匆地推開門,屋子裏空空蕩蕩的,李先生還沒有來,孟董的心就空了一些。他想,李先生就要來了,這麼想著,心便踏實了些。他躺在床上,屋子裏已經很暗了,他瞅著愈發朦朧的屋子,聽著外麵的動靜。他又想起了和三甫野夫下的那兩盤棋,腦子裏一時空空的又什麼也想不起來。
屋子裏完全黑了,他爬起來,望著窗外,這時,天邊已經黑透了,滿天的星光映著斑駁的樹影在微風中搖曳著,他借著星光,望見了家門前對麵的山坡,那裏埋著獨臂李。李先生有幾次站在獨臂李的墳前不知在想些什麼,沒有眼淚,目光裏卻多了份亮亮的東西在閃動。
夜深了,李先生還沒有來,他又想到了日本人那神秘的車隊,想到這,他渾身就一陣冰涼,便再也躺不住了,爬下床察看了一下放在床下盒子裏的那封信。那封信還在,他的心裏才又踏實了些。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黑暗,牆角裏的蟋蟀很熱鬧地嗚叫著。不知什麼時候,孟董睡著了。
天亮時,孟董才醒過來,李先生還沒有來。他忐忑不安地來到了鋼所,來到鋼所裏的第一件事他便聽說,昨天晚上日本人運送鋼材的車裝的不是鋼材,裝滿了日本兵,結果和八路軍打了起來,八路軍沒有防備吃了虧,還有幾名八路軍被俘,就關在三甫野夫的後院裏。孟董聽到這一消息,心提到了喉嚨口,他馬上就想到了李先生,莫不是李先生……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此時真希望三甫野夫能再一次把自己叫到後院去,也許借機會還能看一眼那幾個被抓來的八路軍,看一看李先生是不是在其中。可三甫野夫躲在後院裏不知在忙些什麼,一連幾天也沒有露麵。一連等了幾天,李先生也沒有來,也沒有別人來找盂董。孟董就在這難挨的等待中度過。
突然一天早晨,孟董剛來到煉鋼所,一隊日本兵押著幾名身穿灰衣服的人從後院裏走出來,不少人都圍上去看,孟董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他夾在人群中望著那幾名身穿灰衣服的八路軍,他在那些人當中沒有發現李先生。他的心就平靜了一些,但他望著那幾名八路軍被押走遠去的背影,心裏仍不是個昧,鼻子也有些酸,他知道這些人都是李先生一樣的好人,為了趕走日本人生死不懼地戰鬥著。
孟董沒有在這些被俘的人中看到李先生,既然李先生沒有在這些被俘的人中,孟董就覺得生活有了盼頭。他就又有些心思注意周圍的一些人和事了。三甫野夫自從贏了棋,好似在有意躲避著孟董。三甫野夫最近很忙,匆匆地從後院裏走出來,又匆匆地走回去。
工友們見到孟董隻是冷冷地望著他,隻要孟董一走近,工友們便停止了說笑,默默地忙著手裏的活路。馬棋手最近似很得意,每次看見孟董都會吹響口哨,偶爾的,還會對他笑一笑,那笑意卻很朦朧。孟董這時就想到輸給三甫野夫的那盤棋,一想到這,他的心就堵得慌,暗暗下定決心,找機會一定要把那盤棋贏回來,可現在三甫野夫不再找他下棋了,於是馬棋手就很興奮。孟董就想到李先生說過的話:“日本人快要完蛋了。”
孟董一想起李先生,就想起李先生那晚匆匆離開的樣子,風吹起李先生長袍的一角,一飄一蕩的。他心裏納悶,不明白李先生怎麼就不來了,他就想,李先生一定很忙,脫不開身,別人又不認識他家。他這麼想著,心裏就透出一絲亮光,找出紙筆,畫出“立馬橫槍”的殘局圖,貼在自家門前。
自從他在家門前貼出“立馬橫槍”的殘局之後,過往的路人總會停在那張紙下看一看,孟董每次望見那張紙時,他都期待著接頭的人已經看到了這個暗號。於是,他在心裏便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個暗號。可仍沒有人來找他對暗號,一天天過去了,他的心裏就很空也很惘然。
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地過去子,孟董天天在等待李先生。他每次走進家門,都覺得李先生正坐在房間裏等他,可他推開房門,望著空蕩蕩的屋子,便失望地歎一口氣。
夜深人靜時,他就拿出那封李先生留給他的信摸一摸,然後再藏到床下的盒子裏。他每次摸著那封信,都覺得那封信很沉重,並且有一股神聖感慢慢在他身上流過。最近有消息說:“八路軍在外麵鬧得很紅火,接連打了幾場勝仗,就要來解放槐樹鎮了。孟董聽著這些消息就很激動,想著想著覺得一切都有了盼頭。李先生快來了,日本人快完蛋了,他期待著和三甫野夫再下一次棋,贏回祖傳的象骨棋。孟董沒能等到再和三甫野夫下一次棋。”
第五章
日本人無條件投降了,三甫野夫這些駐在槐樹鎮的日本兵,一夜之問就撤走了。八路軍接管了煉鋼所和整個槐樹鎮。八路軍接管鋼所那天,槐樹鎮很熱鬧,人們敲鑼打鼓的,鞭炮聲熱烈地響了好長時間。在人們熱烈的氣氛中,一位八路軍戰士便把一塊寫有槐樹鎮人民煉鋼廠的牌子掛在了昔日掛有昭和鋼所牌子的地方,於是人們就衝著那嶄新的牌子熱烈鼓掌。
盂董擠在熱鬧的人群裏,他在尋找李先生,他想,既然李先生這些八路軍勝利了,李先生也應該來了。他望著那一張又一張陌生的麵孔,就是沒有發現李先生,他便有些失望。他真希望在人群裏一眼就能認出李先生,可人群裏卻沒有發現李先生。他就想找一個人問一問,於是他就找到一位年長一些的八路軍,拉一拉那人的衣角,那位八路軍就熱情地問:“同誌,你有事?”他左右看一看,發現並沒有人注意自己便說出了李先生的名字,那人仔細想了想,最後搖搖頭,但還是問:“他是哪一部分的?”這句話一下子提醒了孟董。他想:“不能再說了。”他知道李先生是搞地下工作的,是秘密工作,可不能隨便對人說。他就慌慌地衝那位八路軍笑一笑答:“隨便說的,隨便說的。”便怏怏地離開了人群。
八路軍接管鋼所後,槐樹鎮的人們日子過得很紅火,人們喜氣洋洋地上班,又熱熱鬧鬧地下班。沒事的時候,人們又三三兩兩地聚在街上談天說地,來往過路的八路軍,不時地衝人們微笑點頭。
駐鎮裏的八路軍,不時地召集人們開會,宣傳共產黨的政策。人們聽著那些政策,很親切也很舒心。孟董聽著這些話,就想,還是共產黨八路軍好,他就想到了和李先生相處的日日夜夜,李先生對他講的話,正是今天這些人講的。既然李先生和眼前的八路軍都是一家人,這些人不也都是李先生麼?這麼想著,他幾乎都要把李先生留下的信交給這些人,可猛然又想起李先生留下的話:“我不來,會有人來拿,別忘了暗號。”孟董想到這就冷靜下來,沒有人找自己對暗號是不能拿出那封信的。
過了一段時間,他就又想,是不是八路軍工作忙把對暗號的事忘了?他再來到鋼廠上班時見到那些忙碌的八路軍,便止住腳步,先衝八路軍笑一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八路軍也停下腳步,很熱情地問:“師傅,你有事?”孟董終於鼓足勇氣說:“你下棋嗎?”八路軍就笑一笑說:“沒時間哪。”便忙別的去了。孟董望著這位八路軍的背影就搖一搖頭。待他見到另外一個八路軍時,他仍這樣問;問得多了,有的八路軍對象棋感興趣的就問:“下什麼棋呀?”這時孟董的心忍不住就一陣狂跳,他半晌才說:“立馬橫槍”。那人思量一會兒,就搖搖頭說:“沒聽說過呀。”孟董那顆鼓滿希望的心就又冷下來。呆呆地望一會兒剛冒出新芽的槐樹想,李先生怎麼還不來呢?
槐樹花又飄香的時候,李先生還沒有來,槐樹花開始凋落時,李先生仍沒有來。
就在槐樹花兒又開始凋落時,八路軍召集槐樹鎮的青年們開了一次會。一個八路軍領導說:“日本人投降了,還要打老蔣,解放全中國人人有責……”一時間,報名參軍的人很多,一批批青年戴著大紅花被人們敲鑼打鼓地送走了。孟董望著身邊一批批走了的青年,心裏就癢癢的。他真想也報上名,穿上軍裝,和那些人一起奔赴解放全中國的戰場,可一想到李先生留給他的那封信,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心想,自己萬一走了,李先生到哪裏去找他呢?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拿出李先生留下的那封信,癡癡呆呆地看上一會兒。望著望著他就想起了輸給三甫野夫的那副象骨棋,又想起了和李先生朝夕相處的日子,淚水便悄悄地流下了臉頰。半晌,他的心才平靜下來,再一次小心地把那封信藏起來,睡意便籠罩了他。每次他臨睡前都想,也許一覺醒來,李先生會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青年們熱熱鬧鬧地參軍了,穿上軍裝戴著大紅花兒的馬棋手來到他麵前,笑眯眯地問:“你不參軍麼?”然後一雙眼睛就很有內容地望他。他就又想起昔日和三甫野夫下棋時馬棋手望著他的眼神。這時他望著無比光榮的馬棋手,心裏就跳了一下。
從此,孟董覺得有很多目光都很有內容地望著自己,於是,更多的時候,他總是低著頭走路,覺得對不起別人似的。
一天,孟董無意中看到了一張晚報,晚報的夾縫裏印滿了尋找離散妻兒老小的啟事。他的心便也活泛起來,自己要是登一份尋找李先生的啟事,說不準李先生看到了就會來找自己。想到這,那顆失落的心又燃起了一絲希望。於是他找到了報館,把那“立馬橫槍”的殘局圖交給了報館的人。
不久,那份尋找棋友的啟事便印了出來,他就日等夜盼李先生來找他。日子不緊不慢地從他身旁流逝了,李先生仍沒有來。
槐樹鎮的八路軍們,經常坐在新建的禮堂裏開會。有幾次,他遠遠地望見了,就升出幾分羨慕。他想,李先生也一定是這樣嚴肅認真地在開會。他覺得,李先生一定會來找他的,給他帶來好消息,這麼想著,就覺得生活中多了份念想,不緊不慢的日子也就有了滋味。
第六章新中國成立了。參軍打老蔣的那些人都回到槐樹鎮。做了鎮裏的領導和鋼廠的領導。馬棋手也回來了,胸前戴著金光閃閃的立功勳章,也做起了煉鋼廠的領導。孟董仍沒等來李先生。一日馬棋手到車間裏檢查工作,碰上了孟董,就拍一拍他的肩,很柔情地問:“還下棋嗎?”他望著馬棋手胸前金光閃閃的勳章,把頭低得更低了些,腰也彎了一些。馬棋手就衝他笑一笑,走了。
鋼廠裏有那麼多剛上任的新領導,幹勁很足,就像打仗一樣,辦什麼事都風風火火的。每隔幾天,領導們就召集黨員和骨幹分子去開會。孟董一次次看著那些去開會的人從自己的身旁走過,莫名的就有些孤獨。孟董知道這些人聚在一起研究著廠裏的大事,議論著新中國的明天。這些黨員和骨幹開完會回來,就向他們傳達黨的精神,帶領大家轟轟烈烈地鬧生產。孟董就又想起李先生說過的話:“人民當家做主。”可現在沒有人讓他去開會,自己還不是主人,陡然就升出幾分落寞。
很多人都成了廠裏的骨幹和黨員,那些人去開會時,新來廠裏工作的人就問孟董:“盂師傅,你還不是黨員麼?”孟董聽著這樣的問話,臉就紅了,把腰再一次更低地彎下去。突然,他覺得自己有些委屈,不知不覺便有淚水順著眼角一滴滴流下來。
漸漸的,孟董周圍的人又有加入共產黨的,入黨的這些人,似換了一個人,成天高高興興的,參加這樣那樣的會議之後,渾身似有用不完的勁。孟董望著這些人,心裏癢癢的。有一次,他看見別人沒注意自己時,他找到一位剛入黨不久的新黨員問:“你們是怎麼入黨的哩?”那些人就笑一笑答:“寫份申請,交給領導,接受組織考驗,合格了,就行了唄。”孟董就癡癡呆呆地望著這位新黨員,覺得黨也在考驗著自己,要不然,李先生怎麼不來找他呢?
再以後,孟董學著身邊黨員的樣子,要求著自己。別人幹什麼他也幹什麼,上班時,早來晚走。時間一長,周圍的人就猜出了幾分孟董的心思,便鼓勵他說:“孟師傅,你也寫一份人黨申請吧。”並把自己剛發的黨章拿給孟董看。孟董捧著那份紅紅的小本本,心裏似燃了團火。
經過一段深思熟慮,孟董終於寫了一份申請書,除寫上為黨奮鬥終生的話之外,又把思念李先生的感情轉化到對共產黨的感情,字字句句都含著淚,流著血……他改抄了幾遍,最後自己覺得滿意了,才揣著那份申請來到了領導辦公室。馬棋手坐在辦公室裏,看到進來的孟董很吃驚地問:“你有事?”孟董鼓足勇氣終於把那份申請掏了出來,馬棋手接過他的那份申請,很快地翻了翻,然後衝孟董說:“你和三甫野夫的那次棋怎麼就輸了呢?”孟董沒料到馬棋手會問他這樣的話,他一時怔在那裏好半晌沒有言語。馬棋手就又笑笑說:“等我有時間,一定找你再下一盤棋。”然後馬棋手便不再說話了,一直眯眯的,衝他很有內容地笑。孟董又想到了三甫野夫叫自己下棋時,馬棋手望著他的的眼神,這時,他的心裏就空了一些。馬棋手身旁的人就說:“你先回吧,我們再研究研究。”孟董就回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槐樹花又開了,又落了。孟董身邊的人又不斷地有人人了黨,惟有自己寫的那份申請無音無訊。他就想,一定是黨在考驗自己。這麼想著,心裏就又踏實了些。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就又想,是不是自己的那份申請寫得不夠真誠,一想到這他就又鼓起了再寫一份的勇氣。於是,在一天夜深時,他又鋪開了紙,拿起了筆……
轉天,他又把新寫的那份申請交到了領導手裏,馬棋手這次沒看那份申請,而是信手放在一旁,這次馬棋手就嚴肅地說:“你先說一說和三甫野夫的關係,還有輸給三甫野夫的那盤棋……”他一時間便什麼都明白了,自己現在的一切都和三甫野夫有關係。他囁嚅半晌,真想把自己和李先生的事說出來,還有那封信,可一想到李先生交待過的話,他又把這些話咽了回去。
孟董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領導辦公室的,他輸給了三甫野夫,不僅是那副祖傳的象骨棋,連同自己的命運。他自己也說不清那一晚怎麼就輸給了三甫野夫。這時,他的耳畔又回響起那一晚人們的惋惜之聲……那一天,他望著對麵的坡上獨臂李長滿青草的墳,想了許久。一下子他覺得自己很老了。
時間不緊不慢地流逝著,在這些平淡的日子裏,等待李先生成了孟董惟一的希望。
做了領導的馬棋手也有閑下來的時候,閑下來的馬棋手有時也倒背著雙手到車間裏走一走,有時他看見了忙碌的孟董便微笑地走過去,孟董看見了走過來的馬棋手便把彎下去的腰再彎下一些,馬棋手就伸出一隻手,像當年三甫野夫似的拍一拍孟董的肩膀,這時孟董就把彎下去的腰抬起一點,馬棋手就說:“休息時到我辦公室去一趟。”說完倒背著手又去別的地方轉去了,孟董的心就動一動。休息時,他就匆匆地來到馬棋手的辦公室。馬棋手的桌上擺好了一盤棋,正笑眯眯地望著孟董。孟董望見那盤擺好的棋,身子似觸了電地一顫,馬棋手似乎沒有察覺孟董的變化,一字一頓地說:“咱們下一盤棋。”孟董逃也似的離開了馬棋手的辦公室,留下了愕然的馬棋手。
馬棋手再轉到車間時,見到孟董就不滿地走過來,又拍一拍孟董的肩道:“怎麼,你怕輸?”孟董一時間覺得很委屈,有熱熱的浪在胸裏翻騰。自從那次輸給三甫野夫之後,他便再也沒下過棋。
回到家裏閑下來的孟董,時常想起輸給三甫野夫那副祖傳的象骨棋,一想到那副棋,他的心就陡然痛一下,要是不輸掉那副棋,現在他也許會自己和自己擺上一盤,等待李先生的日子也會有了內容,可現在,他望著空空蕩蕩的桌麵,心裏也就空了。
歲月的流逝,使得孟董不再年輕,歲月逝去了,但他卻沒有忘記李先生,更沒有忘記李先生留給他的那封信。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睡不著就想起從前在這夜深人靜時和李先生暢談共產黨八路軍的情景,想著想著,他終於忍不住又翻出李先生留下的那封信,呆呆地望一會兒,往事如煙似霧地撲麵而來,就像昨天發生的一切。這時李先生的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我不來,別人會來的,記住暗號。”想到這,他就渾身打個顫,匆匆地把信藏起來。他就盼望李先生快些來。
李先生沒有來,文化大革命卻轟轟烈烈地來了。槐樹鎮和整個中國一樣,一夜之間就熱鬧了起來。
吵吵嚷嚷一陣之後,人們就動起了武,在大街上舞槍弄炮的,寧靜的槐樹鎮,沸騰起來。孟董望著眼前的一切,不知世界是怎麼了。更多的時間裏,他望著街上的一切,想念著李先生,他不知道李先生會不會也和這些人一樣舞槍弄炮的。
街上亂了一段時間,大家就覺得不新鮮了,於是人們便不再開戰了,而是響應上級的號召搞起了揭批查。待人們仔細想的時候,終於想起了孟董,想起孟董和三甫野夫的關係,以及喪失民族氣節輸給三甫野夫的那盤棋。於是,人們似一夜之間重新認識了孟董,然後,人們把孟董拉到了街上,一遍遍數落他的罪行,並讓他交待和三甫野夫的關係。孟董一時間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說些什麼好,於是便什麼也不說,他不明白往日這些都安分守己的人,怎麼都不安分起來了。有幾次,他在如雷的吼聲中幾乎要說出和李先生的關係,但一想到李先生留給他的那份秘密,他便又清醒過來,提醒自己:“可不能亂說。”孟董什麼也不說,於是人們就一次次愈加勤奮地批判他,數落他的惡行。
又過了一段時間,不知為什麼,馬棋手這些廠領導和孟董一樣也被倒剪了雙手向人民群眾低頭認罪。人們衝孟董吼叫數落的聲音少了,孟董望著昔日的領導,怎麼也不明白一夜之間他們犯了什麼錯。孟董陪著這些人挨批,站在主席台上,台下是激昂的人群,台下人喊的是什麼他聽不清也聽不懂,他卻看見馬棋手一雙絕望的目光,有淚水順著那目光中流出來,滴落在主席台上。孟董眼見著馬棋手一天天瘦弱下去,有時,盂董站在馬棋手的身旁,似聽見了馬棋手那一聲接一聲沉重的歎息。於是,他心裏隱隱的又有些為馬棋手難過,他就想到上次馬棋手找他下棋他逃掉時的情景,一時間,他竟覺得有些對不住馬棋手。
那一天,孟董又和馬棋手一些人被押上主席台,接受人們的揭批查,馬棋手閉著眼睛,淚水不斷地從眼縫裏溢出來,孟董搞不清楚,馬棋手為什麼這麼傷心,難道是沒有人和他一起下棋嗎?就在那一天晚上,孟董來到了馬棋手家。馬棋手躺在床上,屋裏黑著燈,孟董立在馬棋手床前好一會也不見馬棋手動一下,孟董看見馬棋手一雙癡怔的眼睛盯著黑暗一動不動。盂董就終於說:“你還想下棋嗎?”他見馬棋手似乎沒聽見便又加大一些聲音說:“我陪你下一次棋吧,上次都怪我。”馬棋手仍不動,僵僵的似死去了。孟董就又呆立了一會兒,最後無聲地離開了馬棋手的家。
又過了一段時間,孟董他們被押上台的這些人突然少了馬棋手,但人們仍轟轟烈烈地批判馬棋手,說馬棋手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後來盂董才知道馬棋手跳樓自殺了。他聽到這一消息,怎麼也不明白馬棋手為什麼會自殺。那一晚,他望著獨臂李荒草淒淒的墳包想了許多他想不明白的事。
人們就這麼熱熱鬧鬧折騰了十幾年,孟董在這十幾年中就老了。當人們安定下來,反思那段生活時,孟董已經退休了,成天閑在家裏,哪也不去,外麵的世界似乎把他忘了,他一下子冷清下來競覺得有些不適應,漸漸地,他便適應了現在的清靜,把外麵的世界也忘了,但他沒有忘記李先生。他相信,李先生遲早是會來找他的。
於是,閑下來的孟董,更多的時候,他就坐在自家門前的青石上,望著通向遠方的那條小路,想李先生,想過去的一切。一天天一日日他就這麼想著,似要想完自己的一生。
公元1987年的春天,槐樹花又飄香的一天,孟董又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家門前的青石上嗅著槐樹的花香,想著以往的歲歲月月。就在這時,一輛轎車悄悄地停在了他的麵前,他發現那車時,已經看見車上走下一位西裝革履的老人,後麵還隨著幾位領導模樣的人。老人一步步朝孟董走來,老人頭發已經全白了,在春天的太陽下一顫一顫地飄著。
來人來到孟董的身旁停下了,一雙昏蒙的眼睛瞅了孟董半晌終於問:“你是孟師傅?”孟董也在打量老人,他覺得這老人有些麵熟,可一時就是想不起在哪見過。最後見老人這麼問,便點點頭。老人坐在孟董身旁的一塊石頭上,目光潮潮地盯著孟董。最後,老人從隨行的人手裏接過一個盒子,老人雙手顫抖地打開了那個盒子,呈現在孟董眼前的是他的那副象骨棋,這麼多年了,他沒有忘記那副祖傳的象骨棋。現在一眼仍能認出眼前的棋是自己的,那每枚棋子上麵的紋絡,他都清晰地記得。這時他吃驚地睜大眼睛,再次打量來人,他終於認出了,眼前坐著的這位老人是三甫野夫。
三甫野夫望一會兒孟董,又望一會眼下的棋,終於沙啞地說:“我是來還你棋的。”
孟董似沒有反應過來,仍那麼癡癡地望著三甫野夫。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著這棋。”三甫野夫的聲音似夢囈,半晌又說:“我想這棋是你的,應該還你。”
孟董這時才緩過神來,眼珠木木地轉動一下,他一下子想到了這麼多年和三甫野夫說不清楚的關係,以及自己受的委屈,突然,眼裏湧出了一串濁濁的老淚,這麼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這麼流淚。孟董也看見三甫野夫的眼裏有淚花在閃動。
三甫野夫想說什麼,嘴唇顫抖著,久久,他才把目光移到那副象骨棋上,又過了半晌,終於說:
“那次我贏了你之後,我碰到一個人,他是我的俘虜。”三甫野夫又把目光轉到孟董皺皺的臉上。“他也會下棋,我們下過一次,結果,他贏了我,就用的是這副棋。”孟董有些吃驚地望著三甫野夫。
“他認識你,他知道這棋是你的。”三甫野夫掏出支煙遞給孟董,孟董沒接,就那麼不錯眼珠地望著三甫野夫,三甫野夫點燃煙,深吸一口,讓煙霧緩緩地在眼前流過。
“他和我下了一次棋,下棋之前他說,若是他贏了我,讓我把這棋還給你,結果我輸了。”三甫野夫望著很遠的地方,聲音也悠遠。
孟董此時,已經猜到那人就是李先生,他呼吸急促地問:“那人呢?”
“後來我輸給他,我就把他殺了。”三甫野夫說完垂下頭,伸出一雙顫抖的手,哆嗦著去摸那副象骨棋。“呀——老哥哇——”孟董暈了過去。以後的日子裏,孟董望著三甫野夫還回的象骨棋,他似乎看到了李先生在衝自己笑,衝自己走來……他覺得李先生不會死,一定是三甫野夫在胡說。李先生對他說過:他不來,別人會來的。他一直堅信著李先生說過的話。這麼多年,他期待著就是為了一個念頭,永不滅的希望。
第七章
來找孟董的老人姓馮,在省委工作。老人展開那封已經發黃的信,隻看一眼便怔住了,然後抬眼盯著孟董半晌才說:“你這麼多年可好?”
孟董幸福地點點頭,連答:“還好,還好。”他想李先生交給他的任務終於完成了,懸在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蒼皺的臉上浮起一層舒心的笑意。
老人不解地望著他說:“這麼多年,你怎麼不早把它交給領導?”
孟董愕然地望一眼老人,驚慌地說:“沒人找我對暗號,李先生說這是八路軍共產黨的秘密。”
老人流淚了,望著孟董久久沒有說一句話。
孟董喘息了一會兒,才問:“李先生到底怎麼了?”
老人的眼皮跳了一下,吃驚地問:“你不知道李先生的事?”
孟董的心蕩了一下,他又想起三甫野夫說過的話。
於是老人給他講了李先生的事——
李先生那晚去伏擊日本人的車,結果車裏裝的不是鋼材,全是日本兵。那一晚,李先生他們失敗了,被日本人抓了俘虜……就在那一晚,活動在這個地區的地下組織由於叛徒出賣燒了所有的材料也轉移了。當時地下組織都知道“立馬橫槍”的接頭暗號,可都是單線聯係,沒有人知道孟董。
老人說完,又望一眼手裏那封信,問:“你知道這封信的內容?”孟董搖搖頭道:“是秘密。”老人的淚水再一次湧出眼簾,他把那封信交到孟董的手上。孟董接過那封信,隻看了一眼,目光便再也挪不開了。孟董癡癡怔怔地望著那封信足有幾分鍾。淚水便似開了堤的水奪眶而出,他嚶嚶地哭了,像個久別親人的孩子。
棋王孟董是共產黨八路軍的朋友。他把心給了我們,我們也應該把心給他。我感覺日本人已經盯上他的象骨棋。那是棋王的寶貝。一旦發生那樣的事,也就是象骨棋真的落入日本人手裏,我們應該想辦法把那副棋要回來,還給孟師傅……難道李先生有預感?還是他本來就隨時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孟董,一點點地把那封信放到了自己的胸口,此時,他很平靜,也很幸福。臉上湧出了兩朵潮紅,慢慢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