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橫賭(1 / 3)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關東賭場上流行兩種賭法。一種是順賭,賭財、賭房、賭地,一擲千金,這是豪賭、大賭。然而,也有另一種賭法,沒財、沒錢,也沒地,身無分文,就是硬賭,賭妻兒老小、賭自己的命。在賭場上把自己的生命置之不顧,甚至自己妻兒的生命,用人當賭資,這種賭法被稱為橫賭。

橫賭自然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身無分文的馮山在賭桌上苦熬了五天五夜,不僅熬紅了眼睛,而且熬得氣短身虛。楊六終於轟然一聲倒在了炕上。他在倒下的瞬問,有氣無力地說:馮山,文竹是你的了。然後楊六就倒下了,倒下的楊六便昏睡過去。

當文竹綠褲紅襖地站在馮山麵前的時候,馮山一句話也沒說,他詳詳細細地看了文竹一眼,又看了一眼。文竹沒有看他,麵沉似水,望著馮山腦後那輪冰冷且了無生氣的冬日,半晌才說:這一個月,我是你的人了,咱們走吧。

馮山聽了文竹的話,想說點什麼,心裏卻雜七雜八的很亂,然後就什麼也沒說,隻狠狠地吞咽了口唾液。轉過身,踩著雪,搖晃著向前走去。

文竹袖著手,踩著馮山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也搖晃著身子一扭一扭地隨著馮山去了。

馮山走進自家屋門的時候,他看見灶台上還冒著熱氣。他掀開鍋蓋看了看,鍋裏貼著幾個黃澄澄的玉米麵餅子,還熬著一鍋酸菜。他知道這是菊香為自己準備下的。想到菊香,他的心裏不知什麼地方就疼了一下。

文竹也站在屋裏,就站在馮山的身後。馮山掀開鍋蓋的時候,滿屋子裏便彌漫了菜香。她深深淺淺地吸了幾口氣。

馮山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樣子,他二隻腳踩在灶台上,從鍋沿上摸起一個餅子,大口嚼了起來。他側過頭,衝著文竹含混地說:你也吃。

文竹似乎沒有聽見馮山的話,她沉著臉走進了裏間。裏間的炕也是溫熱的,兩床疊得整齊的被子放在炕腳,炕席似乎也被掃擦過了。這細微之處,文竹聞到了一絲女人的氣息。這絲女人的氣息,讓她的心裏複雜了一些。外間,馮山還在稀哩糊嚕地吃著。文竹袖著手在那站了一會兒。她看見窗戶上一塊窗紙被風刮開了。她脫下鞋走上炕,用唾沫把那層窗紙粘上了。她腳觸在炕上,一縷溫熱傳遍她的全身。

馮山抹著嘴走了進來,他血紅著眼睛半仰著頭望著炕上的文竹。文竹的臉色和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漠著。她的手緩慢而又機械地去解自己的衣服,馮山就那麼不動聲色地望著她的舉動。

她先脫去了襖,隻剩下一件鮮亮的紅肚兜,接下來她脫去了棉褲,露出一雙結實而又豐滿的大腿。她做這一切時,表情依舊那麼冷漠著,她甚至沒有看馮山一眼。

接下來,她拉過被子躺下了。她躺下時,仍不看馮山一眼地說:楊六沒有騙你,我值那個價。

楊六和馮山橫賭時,把文竹押上了。他是在賭自己的女人。文竹是楊六在賭場上贏來的。那時文竹還是處女,文竹在跟隨了楊六半年以後,他又把文竹輸給了馮山。

馮山把一條左臂押給了楊六,楊六就把文竹押上了。如果文竹就是個女人,且被楊六用過的女人,那麼她隻值馮山一根手指頭的價錢。然而,楊六押文竹時,他一再強調文竹是處女。馮山就把自己的一條手臂押上了。結果楊六輸了。文竹就是馮山的女人了,時間是一個月。

文竹鑽進被窩的時候,又伸手把紅肚兜和短褲脫下來了。然後就望著天棚衝馮山說:這一個月我是你的人了,你愛咋就咋吧。

說完文竹便閉上了自己的眼睛,隻剩下兩排長長的睫毛。

馮山麻木惘然地站在那裏,他想了一下被子裏文竹光著身子的樣子。他甩下去一隻鞋、又甩下去一隻,然後他站在了炕上,他看了一眼躺在麵前的文竹,他想到了菊香。菊香每次躺在他麵前,從來不閉眼睛,而是那麼火熱地望著他。

他腦子裏突然一陣空白,然後就直直地躺在了炕上,便昏天黑地睡死過去。

文竹慢慢睜開了眼睛,望眼躺在那裏的馮山,聽著馮山海嘯似的鼾聲,眼淚一點一滴地流了出來。

文竹是父親作為賭資輸給楊六的。文竹的父親也是個賭徒,一路賭下來,就家徒四壁了。年輕的時候,先是賭輸了文竹媽,輸文竹媽的時候,那時文竹才五六歲。文竹媽也是父親在賭桌上贏來的,後來就有了文竹。在沒生文竹時,母親不甘心跟著父親這種賭徒生活一輩子,幾次尋死覓活都沒有成功,後來自從有了文竹,母親便安下心來過日子了。她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把孩子養大成人。母親無法改變父親的賭性,便隻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命了。父親在文竹五歲那一年,終於輸光了所有的賭資,最後把文竹母親押上了,結果也輸掉了。文竹母親本來可以哭鬧的,她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她望著垂頭喪氣蹲在眼前的文竹父親,很平靜地說: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我走了。隻求你一件事,把孩子養大,讓她嫁一個好人家。

蹲在地上的父親,這時抬起頭,咬著牙說:孩她娘,你先去,也許十天,也許二十天,我就是豁出命也把你贏回來,咱們還是一家人,我不嫌棄你。

母親冷著臉,“呸”地衝父親吐了一口,又道:你的鬼話沒人相信。你輸我這次,就會有下次,看在孩予的份上,我隻能給你當一回賭資,沒有下回了。

父親的頭又低了下去,半晌又抬起來,白著臉說:我把你贏回來,就再也不賭了。咱們好好過日子。母親說:你這樣的話都說過一百遍一千遍了,誰信呢。母親說完拉過文竹的手,文竹站在一旁很冷靜地望著兩個人。五歲的文竹已經明白眼前發生的事了。她不哭不鬧,冷靜地望著父母。母親先是蹲下身,抱住文竹,淚水流了下來。文竹去為母親擦淚,母親就說:孩子,你記住,這就是娘的命呀。

父親給母親跪下了,哽著聲音說:孩她娘,你放心,你前腳走,我後腳就把你贏回來。再也不賭了,再賭我不是人養的。

母親站起來,抹去了臉上的淚說:孩子也是你的,你看著辦吧。

說完便走出家門,門外等著贏了母親的向麻子。向麻子賭,隻賭女人,不押房子不押地,於是向麻子就走馬燈似的換女人。贏來的女人沒有在他身邊呆長的,多則幾個月,少則幾天。向麻子曾說,要把方圓百裏的女人都贏個遍,然後再輸個遍。

母親走到門口的時候,文竹細細尖尖地喊了聲:娘。

母親回了一次頭,她看見母親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最後母親還是頭也不回地坐著向麻子趕來的牛車走了。

父親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又去找向麻子賭去了,他要贏回文竹的母親。父親沒有分文的賭資,他隻能用自己的命去抵資。向麻子沒有要父親的命,而是說:把你襠裏的家夥押上吧。

父親望著向麻子,他知道向麻子心裏想的是什麼。向麻子贏了文竹母親,用什麼賭向麻子說了算,他隻能答應向麻子。結果父親輸了,向麻子笑著把剪刀扔在了父親麵前。賭場上的規矩就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沒有收回的餘地。除非你不在這個圈裏混了。背上一個不講信用的名聲,在關東這塊土地上,很難活出個人樣來,除非你遠走他鄉。

那天晚上,父親是爬著回來的。自從父親出門之後,文竹一直坐在門坎上等著父親。她希望父親把母親贏回來,回到以前溫暖的生活中去。結果,他看到了渾身是血的父親。

就是在父親又一次輸了的第二天,母親在向麻子家,用自己的褲腰帶把自己吊了起來。這是當時女人一種最體麵、最烈性的一種死法。

母親死了,父親趴在炕上嚎哭了兩天。後來他彎著腰,叉著腿,又出去賭了一次。這次他贏回了幾畝山地。從此父親不再賭了,性情也大變了模樣。父親賭沒了襠裏的物件,性格如同一個女人。

靠著那幾畝山地,父親拉扯著文竹,父親寡言少語,每年父親總要領著文竹到母親的墳前去看一看,燒上些紙。父親衝墳說:孩她娘,你看眼孩子,她大了。後來,父親還讓文竹讀了兩年私塾,認識了一些字。

父親牛呀馬的在幾畝山地上勞作著,養活著自己,也養活著文竹。一晃文竹就十六歲了,十六歲的文竹出落個漂亮姑娘,方圓百裏數一數二。

那一次,父親又來到母親墳前,每次到母親墳前,文竹總是陪著,惟有這次父親沒讓文竹陪著。他衝墳說:孩她娘,咱姑娘長大了,方圓百裏,沒能有人比上咱家姑娘。我要給姑娘找一個好人家,吃香喝辣的受用一輩子。

父親衝母親的墳頭磕了三個響頭又說:孩她娘,我最後再賭一回,這是最後一回,給孩子贏回些陪嫁。姑娘沒有陪嫁就找不到好人家,這你知道。我這是最後一回了呀。

父親說完又衝母親的墳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父親賭前衝文竹說:丫頭,爹出去幾天,要是死了,你就把爹埋在你媽身旁吧。這輩子我對不住她,下輩子當牛做馬我伺候她。

文竹知道父親要幹什麼去,“撲通”一聲就給父親跪下了。她流著淚說:爹呀,金山銀山咱不稀罕,你別再賭了,求你了。

父親也流下了淚,仰著頭說:丫頭,我跟你娘說好了,就這一次了。

父親積蓄了十幾年的賭心已定,十頭牛也拉不回了。父親又去了,他是想做最後一搏,用自己的性命去做最後一次賭資。結果沒人接受他的賭“資”,要賭可以,把他的姑娘文竹做賭資對方才能接受。為了讓女兒嫁一個好人家,十幾年來,父親的賭性未泯,他不相信自己會賭輸,真的把姑娘賭出去,他就可以把命押上了,這是賭徒的規矩。久違賭陣的父親最後一次走向了賭場。

結果他輸得很慘,他的對手都是隔輩人了。以前那些對手,要麼洗手不幹了,要麼家破人亡。這些賭場上的新生代,青出於藍,隻幾個回合,他就先輸了文竹給了楊六,後來他再撈時,又把命輸上了。

楊六顯得很人性地衝他說:你把姑娘給我就行了,命就不要了。你不是還有幾畝山地嘛,湊合著再活個十幾年吧。

當文竹知道父親把自己輸給楊六時,和當年母親離開家門時一樣,顯得很冷靜。她甚至還衝父親磕了一個頭,然後說:爹,是你給了我這條命,又是你把我養大,你的恩情我知道。沒啥,就算我報答你了。

說完立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楊六牽著一匹高頭大馬等在外麵。文竹走了,是騎著馬走的。

父親最後就一頭撞死在母親墳前的一塊石頭上。文竹把父親埋了,文竹沒有把父親和母親合葬在一起,而是把父親埋在了另一個山坡上,兩座墳頭遙遙相望著。

文竹在楊六的身邊生活了一個月又十天之後,她作為楊六的賭資又輸給了馮山。

馮山下決心贏光楊六所有身邊的女人,他是有預謀的。馮山要報父親的仇,也要報母親的仇。

馮山的父親馮老麼在二十多年前與楊六的父親楊大,一口氣賭了七七四十九天,結果馮老麼輸給了楊大。輸的不是房子不是地,而是自己的女人山杏。

那時的山杏雖生育了馮山,仍是這一帶最漂亮的女人。楊大念念不忘山杏,他和馮老麼在賭場上周旋了幾年,終於把山杏贏下了。

山杏還是姑娘時,便是這一帶出名的美女。父親金百萬也是有名的橫賭。那時金百萬家裏有很多錢財,一般情況下,他不輕易出入賭場,顯得很有節製。賭癮上來了,他才出去賭一回。金百萬從關內來到關外,那時隻是孤身一人。他從橫賭起家,漸漸地置辦起了家業,而且娶了如花似玉的山杏母親。山杏的母親是金百萬明媒正娶的。有了家業,有了山杏母親之後,金百萬就開始很有節製地賭了。

後來有了山杏,山杏漸漸長大了,最後出落成這一帶最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從古至今,總是招惹出一些事情的。山杏自然也不例外。

馮老麼和楊大,那時都很年輕,年輕就氣盛,他們都看上了山杏。關外賭徒i曆來就有個規矩,要想在賭場上混出個人樣來,贏多少房子和地並不能樹立起自己的威信,而是一定要有最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是一筆最大的賭資,無形、無價。凡是混出一些人樣來的關東賭徒,家裏都有兩個或三個最漂亮的女人。這樣的賭徒,不管走到哪裏,都會讓人另眼相看。

馮老麼和楊大,那時是年輕氣盛的賭徒,他們都想得到山杏。憑他們的實力,要想明媒正娶山杏,那是不可能的。金百萬不會看上他們那點家財。要想得到山杏,他們隻能在賭場上贏得山杏,而且要贏得金百萬心服口服。

馮老麼和楊大那時很清醒,憑自己的賭力,無法贏得金百萬。金百萬在道上混了幾十年了,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從橫賭起家,賭下這麼多家產,這本身就足以說明了金百萬的足智多謀。那時的馮老麼和楊大兩個人空前的團結,他們要聯手出擊,置金百萬於敗地。而且在這之前,兩人就說好了,不管誰贏出來山杏,兩人最後要憑著真正的實力再賭一次,最後得到山杏。

剛開始,兩人聯起手來和金百萬小打小鬧地賭,金百萬也沒有把兩個年輕賭徒放在眼裏,很輕鬆地賭,結果金百萬止不住地小輸。先是輸了十畝好地,接著又輸了十幾間房產。這都是金百萬幾十年來置辦下的家業。而且又輸在了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賭徒手裏,他自然是心有不甘。老奸巨猾的金百萬也是顯得心浮氣躁起來。那些日子,金百萬和馮老麼、楊大等人糾纏在一起,你來我往。金百萬就越賭越虧,初生牛犢的馮老麼和楊大顯得精誠團結,他們的眼前是誘人的山杏,贏金百萬的財產隻是他們計劃中的第一步,就像在一條池塘裏捕抓到一條魚一樣,首先要把池塘的水淘幹,然後才能輕而易舉地得到那條魚。心高氣傲的金百萬觸犯了賭場上的大忌:輕敵、又心浮氣躁。還沒等金百萬明白過來,金百萬在幾個月的時間裏,便輸光了所有家產。金百萬紅眼了,他在大冬天裏,脫光了膀子,赤膊上陣,終於把自己的女兒山杏押上了。這是馮老麼和楊大最終的願望。兩人見時機到了,勝敗在此一舉了,他們也脫光了膀子和金百萬賭了起來。三個人賭的不是幾局,而是天數,也就是說在兩個月的時間裏,誰先倒下,誰就認輸了。這一招又中了兩個年輕人的計,金百萬雖然英豪無比,畢竟是幾十歲的人了,和兩個年輕人相比,無論如何都是吃虧的。金百萬在不知不覺中,又犯了一忌。

最終的結果,在三個人賭到第五十天時,金百萬一頭栽倒在炕下,並且口吐鮮血,一命嗚呼。馮老麼和楊大在數賭注時,楊大占了上風,也就是說山杏是楊大先贏下的。兩人有言在先,兩人最終還是要賭一回的。

精誠合作的兩個人,最後為了山杏,兩人又成了對手。結果是,馮老麼最終贏得了山杏。後來,他們生下了馮山。

這麼多年,楊大一直把馮老麼當成了一個對手。這也是賭場上的規矩,贏家不能罷手,隻有輸家最後認輸,不再賭下去,這場賭博才算告一段落。

楊大和馮老麼曠日持久地賭著。雙方互有勝負,一直處在比較均衡的態勢。誰也沒有能力把對方贏到山窮水盡。日子就不緊不慢地過著。

馮山八歲那一年,馮老麼走了背字。他先是輸了地,又輸了房子,最後他隻剩下了山杏和兒子馮山。他知道楊大這麼多年一直都在想贏得山杏。他不相信自己最終會失去山杏。輸光了房子、地和所有家產的馮老麼也紅了眼睛,把山杏押上和楊大做最後的一搏。結果就可想而知了,同樣失去理智的馮老麼,結局是失去了山杏。

最後走投無路的馮老麼隻能橫賭了,他還剩下一條命,對贏家楊六來說他無論如何要接受輸家馮老麼的最後一搏。馮老麼就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且死法也已選好。若是輸了,身上係上石頭,自己沉人西大河。如果贏了,他就又有能力和有錢和楊六做曠日持久的賭博了。

孤注一擲的馮老麼終於沒能翻動心態平和的楊大的盤子。最後他隻能一死了之了。賭場上是沒有戲言的,最後輸家不死,也沒人去逼你,可以像狗一樣地活下去。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沒了房子沒了地,老婆都沒了,生就不如死了。關東人憑著最後那點尊嚴,討個死法,也算是轟轟烈烈一場。贏得後人幾分尊敬。

馮老麼懷抱石頭一步步走進了西大河,八歲的馮山在後麵一聲又一聲喊叫著。走進西大河的馮老麼,最後回了一次頭,他衝八歲的兒子馮山喊著說:小子,你聽著,你要是我兒子,就過正常人的日子,別再學我去賭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西大河,他連同那塊石頭一起沉人到河水中。

兩天以後,馮老麼的屍首在下遊浮了上來,那塊懷抱的石頭已經沒有了,他手裏隻抓了一把水草。

楊大很義氣也很隆重地為馮老麼出殯,很多人都來了,他們為了馮老麼的骨氣,把場麵整的很熱鬧,也很悲壯。

八歲的馮山跪在父親的墳前,那時一粒複仇的種子就埋在了他年少的心中。

一個月後,山杏吊死在楊大家中的屋梁上。楊大沒有悲哀,有的是得到山杏後的喜慶,他揚眉吐氣地又一次為山杏出殯。山杏雖然死了,但卻是自己的女人了。楊大把山杏的屍體葬人到了自家的祖墳裏,一口氣終於吐了出來。

鬥轉星移,馮山長大了,楊大的兒子楊六也長大了。

楊大的結局也很不美好,在最後一次橫賭中,他也走進了西大河,他選擇了和馮老麼一樣的死法。當然,那是馮老麼死後的二十年以後了。馮山和楊六就有了新故事。

馮山是在菊香家長大的。菊香的父親也曾經是個賭徒,那時他幫助馮老麼和楊大一起去算計金百萬。馮山和菊香是兩位家長指腹為婚的。當時馮老麼說:要是同性,就是姐妹或兄弟,要是異性就是夫妻。

在賭場上摸爬滾打的兩個人,知道這種親情的重要,那時馮山的父親馮老麼早已和菊香的父親一個頭磕在地上成為兄弟了。

馮山出生不久,菊香便也落地了。菊香出生後,父親便金盆洗手了,他靠從金百萬那裏贏來的幾畝地生活著。他也曾多次勸阻馮老麼說:大哥,算了吧,再賭下去,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馮老麼何嚐不這麼想呢,但他卻欲罷不能。把山杏贏過來以後,楊大就沒放過馮老麼,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口氣。他不能讓人瞧不起,如果他沒有贏下山杏,借此洗手不幹了,沒人會說他什麼。恰恰他贏下了山杏,山杏最後能和馮老麼歡天喜地結婚,山杏就是看上了馮老麼敢愛敢恨這一點。馮山的母親山杏這一生隻崇拜兩個男人,一個是自己的父親金百萬,第二個就是馮老麼。馮老麼贏了父親,又贏了楊大,足以說明馮老麼是個足智多謀的男人。雖然山杏是個漂亮女人,但她卻繼承了父親金百萬敢賭、敢愛、敢恨的性格。父親死了,是死在賭場上,這足以證明父親是個響當當的漢子。她心甘情願做父親的賭資,山杏崇敬的是生得磊落,活得光明。父親為了家業,為了她,死在了賭場上,丈夫馮老麼也為了自己死在了賭場上。兩個她最崇敬的男人去了,她也就隨之而去了。

這就是馮老麼所理解的生活,但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馮山走他的路。在臨沉河前,他找到了菊香的父親,把馮山托付給了菊香父親。兩個男人頭對頭地跪下了,馮老麼說:兄弟,我這就去了,孩子托付給你了。菊香父親點著頭。馮老麼又說:馮山要是不走我這條路,就讓菊香和他成親,若是還賭,就讓菊香嫁一個本分人家吧。

菊香的父親眼裏已含了淚,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沒用了。他隻能想辦法照顧好馮山。

馮山和菊香就一起長大了,他們從小就明白他們這層關係。當兩人長大到十六歲時,菊香父親把馮山和菊香叫到了一起,他衝馮山說:你還想不想賭?馮山不說話,望著菊香父親。

菊香父親又說:要是還賭,你就離開這個家,啥時候不賭了,你再回來,我就是你爹,菊香就是你妹子。你要是不賭,我立馬給你們成親。

馮山“撲通”一聲就給菊香父親跪下了,他含著淚說:我要把父親的臉麵掙回來,把我母親的屍骨贏回來,埋回我們家的祖墳,我就從此戒賭。

菊香的父親搖著頭,歎著氣,閉上了眼睛,他的眼裏滾出兩行老淚。

從此,馮山離開了菊香,回到了父親留下的那兩間草屋裏,不久,菊香父親為菊香尋下了一門親事,那個男人是老實巴交種地的。家裏有幾畝山地,雖不富裕,日子卻也過得下去。擇了個吉日,菊香就在吹吹打打聲中嫁給了那個男人。

菊香婚後不久,那個男人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從早到晚總是沒命地咳嗽,有時競能咳出一縷血絲來。中醫便絡繹不絕地湧進家門,看來看去的結果是男人患了癆病。接下來,男人便煙熏火燎地吃中藥,於是男人的病不見好也不見壞。不能勞動了,那幾畝山地一點點地換成了藥錢,日子就不像個日子了。菊香就三天兩頭地回到父親家,住上幾日,臨回去時,帶上些吃食,帶一些散碎銀兩,再住上些日子。日子就這麼沒滋沒味地過著。好在她心裏還有個男人,那就是馮山。

菊香出嫁前,來到了馮山的小屋裏。兩人從小明白他們的關係後,自然就知道了許多事理。在那時,菊香就把馮山當成自己男人看了。漸漸大了,這種朦朧的關係漸漸的清晰起來,結果父親卻把她嫁給了這個癆病男人。她恨馮山不能娶她。

馮山的心裏又何嚐放下過菊香呢。他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他不想讓菊香為自己擔驚受怕,賭徒沒有一個好下場。他不想連累菊香,他甚至想過,自己不去走父親那條路,但他的血液裏流淌著父親的基因,他不能這麼平平淡淡地活著,況且母親的屍骨還在楊大家的墳地裏埋著。他要把母親的屍骨贏回來,和父親合葬在一起,他還要看到楊家家破人亡。隻有這樣他不安的心才能沉寂下來。最終他選擇了賭徒這條路。那次菊香是流著淚在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