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說:馮山哥,你就別賭了,咱們成親吧。他歎了口氣道:今生咱們怕沒那個緣分了。菊香給他跪下了。他把菊香從地上拉起來。後來菊香就長跪不起了,他也跪下了,兩個人就抱在了一起哭成了一團。最後他說到了母親,說到了父親,菊香知道這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
再後來,菊香就把衣服脫了,呈現在他麵前。菊香閉著眼睛說:咱們今生不能成為正式的夫妻,那咱們就做一回野夫妻吧。
馮山呆愣在那裏,他熱得渾身難受,可是他卻動不了。
菊香見他沒有行動,便睜開眼睛說:你要是個男人,你就過來。
他走近菊香身旁,菊香說:你看著我的眼睛。
他就望菊香的眼睛,那雙眼睛又黑又亮,含著淚水,含著絕望。他的心疼了一下。
菊香問:你喜歡我麼?
他點點頭。
菊香又說:那你就抱緊我。
他抱住了菊香,菊香也一把抱住了他,兩個人便滾在了炕上……菊香喊:冤家呀——他喊:小香,我這輩子忘不下你呀——菊香的男人得了病以後,菊香便三天兩頭地從男人那裏回來。她剛開始偷偷地往馮山這裏跑,後來就明目張膽地來了。剛開始,父親還阻止菊香這種行為,後來他也覺得對不住菊香,找了一個癆病男人,便不再阻止了。
菊香後來生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叫槐。菊香懷上孩子時,就對馮山說:這孩子是你的。果然,孩子長滿三歲時,眉眼就越來越像馮山了。
每當菊香牽著槐的手走進馮山視野的時候,馮山的心裏總是春夏秋冬地不是個滋味。那時,他就在心裏一遍遍地發誓:等贏光楊家所有的女人和母親的屍骨,我就明媒正娶菊香。一想起菊香和槐,他的心就化了。
二
馮山昏睡了兩天兩夜之後,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睜開眼睛便看見了文竹的背影,恍若仍在夢裏。他揉了揉眼睛,再去望文竹時,他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夢,文竹就在他的身邊,是他從楊六那裏贏來的。他伸了一個懶腰坐了起來,一眼便望見了炕沿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麵條,麵條上放著蔥花還有一個亮晶晶的荷包蛋,這時他才感受到自己真的是餓了。他已經有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在賭場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賭局上,沒心思吃飯,也不餓。他端起麵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文竹這時回過身望了他一眼,他有些感激地望一眼文竹。
文竹別過臉依舊望著窗外。窗外正飄著清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文竹就說:這麵條不是我給你做的。
馮山停了一下,他想起了菊香,三口兩口吃完麵條,放下碗,他推開外問門,看到了雪地上那雙腳印。這是菊香的腳印。菊香剛剛來過。想起菊香,他的心裏暖了起來。他端著膀子,衝雪地打了個噴嚏。他衝雪地呆想一會兒,又想了一會兒,關上門又走進屋裏。
文竹的背影仍衝著他。他望著文竹的背影在心裏冷笑了一下,他不是在衝文竹冷笑,而是衝著楊六冷笑。現在文竹是他的女人了,是從楊六那裏贏來的。
這時文竹就說:已經過去兩天了,還有二十八天。
他聽了文竹的話心裏愣了一下,他呆呆地望著文竹後背,文竹的背渾圓、纖細,樣子無限的美好。他就衝著文竹美好的後背說:你說錯了,我要把你變成死賭。因為你是楊六的女人。文竹回過身,冷著臉一字一頓地說:馮山,你聽好了,我不是誰的女人,我是還賭的。你就把我當成個玩藝兒,或豬或狗都行。
文竹的話讓馮山好半晌沒有回過味來,他又衝文竹笑了笑。他想,不管怎麼說,你文竹是我從楊六手裏贏來的,現在就是我的女人了。想到這他又笑了笑。
他衝文竹說:我不僅要贏你,還要贏光楊六身邊所有的女人,讓他走進西大河,然後我給他出殯。
說到這,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的屍骨還在楊家的祖墳裏埋著。這麼想過了,從腳趾縫裏升起螞蟻爬行似的仇恨,這種感覺一直湧遍了他的全身。
他贏了文竹,隻是一個月的時間,這被稱為活賭。死賭是把女人永遠成為自己的老婆。他首先要辦到的是把文竹從楊六的手裏永遠贏下來。一想起楊六,他渾身的血液就開始沸騰了,而眼前的女人文竹現在還是楊六的女人,隻屬於他一個月,想到這他的牙根就發冷發寒。他衝文竹的背影說:上炕。文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但是沒有動,仍那麼坐著。他更大聲地說:上炕!半晌,文竹站起來,一步步向炕沿走過去。她脫了鞋子坐在炕上。在這個過程中,她沒望馮山一眼,臉色如僵屍。馮山咬了咬牙說:脫。
這次文竹沒有猶豫,依舊毫無表情地脫去綠褲紅襖,又把肚兜和內褲脫去了,然後拉過被子,“咚”的一聲倒下去了。
馮山在心裏笑了一下,心裏咬牙切齒地說:楊六,你看好了,文竹現在可是我的女人。
幾把脫光了自己,掀開文竹的被子鑽了進去。他抱住了文竹,身子壓在她的身上。直到這時,他才打了個冷顫,他發現文竹的身體冷得有些可怕,他抱著她,就像抱了一顆雪地裏的木頭。這種冰冷讓他冷靜下來,他翻身從文竹身上滾下來。他望文竹,文竹的眼睛緊緊閉著,她的眼角,有兩滴淚水在緩緩流出來。
馮山索然無味地從被子裏滾出來,開始穿衣服。他穿好衣服,卷了支紙煙,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才說:你起來吧,我不要你了。文竹躺在那裏仍一動不動。馮山覺得眼前的女人一點意思也沒有,隻是因為她現在還是楊六的女人,所以他才想占有她。
他站在窗前,剛才文竹站過的地方,望著窗外,窗外的雪又大了幾分,洋洋灑灑的,覆蓋住了菊香留在雪地上的腳印。
文竹剛開始在流淚,後來就輕聲哭泣起來,接著又痛哭起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還有母親,父親最後一賭是為了自己,為了讓自己有個好的陪嫁,然後找個好人家,可父親卻把自己輸了,輸給了賭徒。
剛才馮山讓她脫衣服時,她就想好了,自己不會活著邁出這個門坎了,她要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她恨父親,恨所有的賭徒。可她又愛父親,父親是為她才做最後一搏的。這都是命,誰讓自己脫生在賭徒的家裏呢。做賭徒的女人或女兒,總逃不掉這樣的命運。母親死後,父親雖然不再賭了,可那層濃重的陰影,永遠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她嚎哭著,為了母親,也為父親,更為自己,她淋漓盡致地痛哭著。
她的哭聲讓馮山的心裏亂了起來。他回過身衝她說:從今以後,我不會碰你一根指頭。我隻求你一件事,老老實實在這裏呆著。等我贏光楊六家所有的財產和女人,我就讓你走,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文竹聽了馮山的話止住了哭聲,她怔怔地望著馮山。
馮山說:晚上我就出去,我不出去,楊六也會找上門來的。十天之後我就回來,到時你別走遠了,給我留著門,炕最好燒熱一些。
文竹坐在那兒,似乎聽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聽到。
馮山說:家裏櫃子裏有米,地窖裏有菜,我不在家,你別委屈了你自己。
馮山說:我要親眼看見楊六抱著石頭走進西大河,我就再也不賭了。要是還賭,我就把我的手剁下去。
馮山穿上鞋,找了根麻繩把自己的棉襖從腰間係上。他紅著眼睛說:我走了,記住,我十天後回來。
說完馮山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了,走進了風雪裏。文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門旁,一直望著馮山走遠。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忐忑不安起來,不知為誰,自從父親把自己輸了,她的一顆心就死了。她覺得那時,她自己已經死了。直到現在,她發現自己似乎又活了一次。她的心很亂,是為了馮山那句讓她自由的話嗎?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三
馮山走進賭場的時候,楊六已經在那裏等候了。賭場設在村外兩間土房裏。房子是楊六提供的。村外這片山地也是楊六家的。自從楊大那一輩開始,賭場上的運氣一直很好,贏下了不少房子和地。這兩間土房是楊六秋天時看莊稼用的。現在成了楊六和馮山的賭場。
楊六似乎等馮山有些時候了,身上落滿了雪,帽子上和衣領上都結滿了白霜。楊六那匹拴在樹上的馬也成了一匹雪馬,馬嚼著被雪埋住的幹草。
楊六一看見雪裏走來的馮山就笑了,他握住馮山的手說: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準會來。
馮山咧了咧嘴道:我也知道你早就等急了。
兩人走進屋裏,屋裏點著幾支油燈,炕是熱的,灶膛裏的火仍在呼呼地燒著。兩人撕撕扯扯地脫掉鞋坐在炕上。
楊六笑著問:咋樣,我沒騙你吧,那丫頭是處女吧?
馮山不置可否地衝楊六笑了笑。
楊六仍說:那丫頭還夠昧吧?玩女人麼,就要玩這種沒開過苞的。
馮山悶著頭抽煙,他似乎沒有聽清楊六的話。
楊六這時才把那隻快燒了手的煙屁股扔在地上。從炕上的賭桌下取出筆墨,一場賭戰就此拉開了序幕。
賭前寫下文書,各執一份,也算是一份合同吧。楊六鋪開紙筆就說:我是輸家,這回的賭我來押。馮山擺擺手說:你押,盡管押。楊六就在紙上寫:好地三十坰,房十間。馮山就說:老樣子,一支左手。馮山身無分文,隻能用橫賭。橫賭、順賭雙方都可以討價還價,直到雙方認同,或一方做出讓步。
楊六把筆一放說:我這次不要你的手,我要你把文竹押上,文竹是我的。
馮山知道楊六會這麼說,他要先贏回文竹,然後再要他的一支手,最後再要他的命。馮山也不緊不慢地說:那好,我也不要你的房子,不要你地。我也要文竹,這次我贏了,文竹就永遠是我的了。
楊六似乎早就知道馮山會這麼說,很快把剛才寫滿字的紙放在一旁,又重新把兩人的約定寫在了紙上,寫完一張,又寫了一張,墨汁尚未幹透,兩人便各自收了自己那份,揣在懷裏。
兩人再一次麵對的時候,全沒了剛才的舒緩氣氛,兩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像兩名現代的拳擊手對視在一起的目光。楊六從桌下拿出紙牌。
楊六這才說:在女人身上舒服了,賭桌上可不見得舒服了。
馮山隻是淺笑了一下,笑容卻馬上就消失了。他抓過楊六手裏的牌,飛快地洗著。
一場關於文竹命運的賭局就此拉開了序幕。
對兩個人來說,他們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馮山想的是,贏下文竹是他的第一步,然後贏光楊六的房子和地,再贏光楊六身邊所有的女人,最後再贏回母親的屍骨,最後看著楊六抱著石頭沉入西大河。這是他最後的理想。
楊六想的是,贏下馮山的命,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少了個死對頭,那時他可以賭也可以不賭。文竹隻是他手裏的一個籌碼。他不缺女人。這幾年他贏下了不少頗有姿色的女人。現在他養著她們,供他玩樂,隻要他想得到,隨時可以得到。至於文竹隻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但他也不想輸給馮山,他要讓馮山一敗塗地,最後心服口服地輸出自己的命,到那時,他就會一塊石頭落了地了。然後放下心來享受他的女人,享受生活。也許隔三差五的賭上一回,那時並不一定為了輸贏,就是為了滿足骨子裏那股賭性。他更不在乎輸幾間房子幾畝地,如果運氣好的活,他還會贏幾個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直到自己的賭性消失了,然後就完美地收山。楊六這麼優越地想著。
馮山和楊六在賭場上的起點一樣,終點卻不盡相同。
灶下的火已經熄滅了,寒氣漸漸浸進屋裏。幾支油燈很清澈地在寒氣中搖曳著一片光明。馮山和楊六幾乎伏在了賭桌上在發牌、叫牌,兩人所有的心思都盯在了那幾張牌上。
文竹也沒有睡覺,窗台上放著一盞油燈,她坐在窗前,聽著窗外的風聲,雪聲。她無法入睡,她相信馮山的話,要是馮山贏下她會還給她一份自由。她也清楚,此時此刻,兩個男人為了自己正在全力以赴地賭著。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怎樣。
楊六贏下她的時候,她就想到了死。她在楊家住的那幾天,她看到了楊六贏下的那幾個女人,她知道要是馮山輸了,她也會像楊六家養著的那幾個女人一樣,會成為楊六的玩物。說不定哪一天,又會被楊六押出去,輸給另外的張三或李四,自己又跟貓跟狗有什麼區別。文竹在這樣的夜晚,為自己是個女人,為了女人的命運而擔心。她恨自己不是個男人。要是個男人的話,她也去賭一把,把所有的男人都贏下來,用刀割去他們襠裏的物件,讓他們做不成男人,那樣的話,男人就不會把女人當賭資贏來輸去的了。
當初楊六沒要她,隻想把她押出一個好價錢,現在馮山最後也沒要她,她有些吃驚,也有些不解。當馮山鑽進她的被窩裏,用身體壓住她的時候,她想自己已經活到頭了。她被父親押給楊六和馮山時,她就想,不管自已輸給誰,她都會死給他們看。她不會心甘情願地給一個賭徒當老婆。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是什麼。
馮山在關鍵時刻,卻從她的身上滾了下來,穿上衣服的馮山卻說出了那樣一番話。為了這句話,她心裏有了一絲感激,同時也看到了未來一絲希望。就是這點希望,讓她無法人睡,她傾聽著夜裏的動靜,想像著馮山賭博時的樣子。她把自己的命運就押在了馮山這次一賭上。窗縫裏的一股風,把油燈吹熄了,屋子裏頓時黑了下來。隨著黑暗,她感受到了冷。她脫了鞋,走到炕上,用一床被子把自己裹住。這次,她從被子裏嗅到了男人的氣味,確切地說是馮山的氣味,這氣味讓她暫時安靜下來,不知什麼時候,她偎著被子,坐在那裏睡著了。
四
文竹懷著莫名的心情,恍似在期盼什麼的時候,菊香來過一次,菊香的身後跟著槐。那時文竹正倚著門框,衝著外麵白茫茫的雪地在愣神。菊香和槐的身影便一點一點地走進文竹的視野,她以為這母子倆是路過的,她沒有動,就那麼倚門而立。
菊香和槐走了進來。菊香望了眼文竹,文竹也盯著菊香,菊香終於立在文竹的麵前說:你就是馮山贏來的女人?
文竹沒有回答,就那麼望著眼前的母子倆。菊香不再說什麼了,側著身子從文竹身邊走過去,槐隨在母親身後,衝文竹做了個鬼臉。
菊香輕車熟路地在裏問外間看了看,然後就動手收拾房間。先把炕上的被子疊了,文竹起床的時候,被子也懶得疊,就在炕上堆著。菊香收拾完屋子,又走院裏抱回一堆幹柴,往鍋裏舀了幾瓢水,幹柴便在灶下燃了起來。
文竹已經跟進了屋,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望著菊香。菊香一邊燒火一邊說:這炕不能受潮,要天天燒火才行。文竹就說:你是誰?
菊香抬頭望了眼文竹,低下頭答:菊香。
槐走近文竹,上下仔細地打量了一會兒文竹問:你是誰?我咋沒見過你?
文竹衝槐笑了笑,伸出手又摸了摸槐的頭。
槐揚著臉很認直地說:你比我媽好看。
文竹又衝槐笑了笑,樣子卻多了幾分淒楚。
菊香伸出手把槐拉到自己身旁,一心一意地往灶膛裏填柴,紅紅的火光映著菊香和槐。鍋裏的水開了,冒出一縷一縷的白氣。菊香燒完一抱柴後立起了身,拉著槐走了出去。走到門口說:這屋不能斷火。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竹一直望著母子倆在雪地裏消失。馮山在走後第九天時,搖晃著走了回來。在這之前,菊香差不多每天都來一次。從那以後,文竹每天都燒水,因為她要做飯。馮山出走第五天的時候,菊香便開始做麵條,做好麵條就在鍋裏熱著,晚上就讓槐吃掉。第九天的時候,菊香做完麵條,熱在鍋裏,剛走沒多會,馮山就回來了。那時文竹依舊在門框上椅著。這些天來,她經常倚在門框上想心事,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到底為什麼。
當馮山走進她視線的時候,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她就那麼不錯眼珠地望著馮山一點又一點地走近。
走到近前,馮山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低著頭走進屋裏。他徑直走近了灶台旁,鍋裏還冒著熱氣。他掀開鍋蓋,端出麵條,臉伏在麵條上深吸了兩口氣,然後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很快那碗麵條就被馮山吃下了肚,這才籲了口氣。
文竹一直望著馮山。馮山走到炕前,“咚”的一聲躺下去,他起身拉被子時看見了站在一旁一直望著他的文竹,他隻說了句:我贏了,你可以走了。
剛說完這句話,馮山便響起了鼾聲。馮山這一睡,便睡得昏天黑地。
文竹呆呆定定地望著昏睡的馮山,隻幾天時間,馮山變得又黑又瘦,胡子很濃密地冒了出來。
她聽清了馮山說的話,他贏了。也就是說楊六把自己完整地輸給了馮山,馮山讓她走,這麼說,她現在是個自由人了。她可以走了,直到這時,文竹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個去處。家裏的房子、地被父親輸出去了,自己已經沒有家了。她不知道自己將去向何方,她蹲在地上,淚水慢慢地流了出來。她嗚咽著哭了。
灶膛裏的火熄了,屋子裏的溫度慢慢涼了下來。
傍晚的時候,菊香帶著槐又來了一次。菊香看見仰躺在那昏睡的馮山,文竹記得馮山剛躺下去時的姿勢就是這個樣子,馮山在昏睡時沒有動過一下。
菊香動作很輕地為馮山脫去鞋,把腳往炕裏搬了搬,又拉過被子把馮山的腳蓋嚴實。做完這一切,又伸手摸了摸炕的溫度。文竹一直注視著菊香的動作。菊香起身又去外麵抱了一捆幹柴。正當她準備往灶膛裏填柴時,文竹走過去,從菊香手裏奪過幹柴,放入灶膛,然後又很熟練地往鍋裏填了兩瓢水,這才點燃灶裏的柴。火就紅紅地燒著,屋子裏的溫度漸漸升了起來。
菊香這才歎了口氣,拉過槐。不看文竹,望著炕上睡著的馮山說:今晚燒上一個時辰,明天天一亮就得生火。說完拉著槐走進了夜色中。菊香一走,文竹就賭氣地往灶膛裏加柴,她也不知自己在跟誰賭氣。
馮山鼾聲雷動地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在這之前,菊香已經煮好了一鍋麵湯。她剛走,馮山就醒了。菊香似乎知道馮山會醒過來似的,她出門的時候衝文竹說:他一醒來,你就給他端一碗麵湯喝。
文竹對菊香這麼和自己說話的語氣感到很不舒服,但她並沒有說什麼。
當馮山哈欠連天醒過來的時候,文竹還是盛了碗麵湯端到了馮山麵前。馮山已經倚牆而坐了,他看也沒看文竹一眼,稀哩糊嚕地一連喝了三碗麵湯,這才抬起頭望了文竹一眼。他有些吃驚地問:你怎麼還沒走。
文竹沒有說話,茫然地望著馮山。
馮山就說:你不信?
文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就那麼望著他。
馮山又說:我說話算數,不會反悔。
文竹背過身去,眼淚流了出來,她不是不相信馮山的話。當父親把她輸給楊六的時候,她就想到了自己的結局,那就是死。她沒考慮過以後還有其他的活法。沒想到的是,馮山又給了她一個自由身,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麵對將來的生活。
她為自己無處可去而哭泣。半晌,她轉過身衝馮山說:你是個好人,這一輩子我記下了。馮山擺擺手說:我是個賭徒。她又說:你容我幾天,等我有個去處,我一準離開這裏。馮山沒再說什麼,穿上鞋下了地。走到屋子後麵,熱氣騰騰地撤了一泡長尿。他抬起頭的時候,看見遠方的雪地裏菊香牽著槐的手正望著他。他心裏一熱,大步地向菊香和槐走去。
八馮山連贏了楊六兩局,他把文竹贏了下來。他在這之前。從沒和楊六賭過。那時他卻一直在賭,大都是順賭。當然,都是一些小打小鬧的賭法。他贏過房子也贏過地,當他接過輸家遞過來的房契和地契時,他連細看一眼都沒有,便揣在懷裏,回到家裏他便把這些房契或地契扔在灶膛裏一把火燒了。他沒把這些東西放在眼裏,他知道自己最後要和楊六較量,讓楊六家破人亡,報父輩的仇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到現在他贏了多少房子多少地他也說不清楚,每到秋天,便會有那些誠實的農民,擔著糧食給他交租子,地是他贏下的,租子自然是他的了。他就敞開外間的門,讓農民把糧食倒到糧囤裏,見糧囤滿了,再有交糧食的人來到門前,他就揮揮手說:都挑回去吧,我這兒足了,農民就歡天喜地地擔著糧食走了。
馮山把這些東西看得很輕,錢呀,財呀,房呀,地呀什麼的,在賭徒的眼裏從來不當一回事。今天是你的,明天就會是別人的了。就像人和世界的關係一樣,赤條條地來了,又赤條條地走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生前所有的花紅柳綠,富貴人生都是別人的了。
馮山過早悟透這些都緣於父親馮老麼,父親該贏的都贏過,該輸的也都輸過。他是眼見著父親抱著石頭沉入西大河的,河水什麼也沒有留下,隻留下幾個氣泡。這就是父親的一輩子。
他十六歲離開菊香家便在賭場上闖蕩,一晃就是十幾年。身無分文的時候,他也賭過自己的命,有驚無險,他一路這麼活了下來。他在練手兒,也在練心,更練的是膽量。他知道一個賭徒在賭場上該是一個什麼樣子,沒有膽量,就不會有一個好的心態。子承父業,他繼承了父親馮老麼許多優點,加上他這十幾年練就的,他覺得自己足可以和楊六叫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