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一門心思苦心磨煉的時候,楊六正在擴建自己的家業。父親留給他的那份家業,又在楊六手裏發揚光大了,不僅又贏下了許多房子和地,還有許多年輕漂亮的女人,有些女人隻在他的手裏過一過,又輸給了另外的人。楊六有兩大特點,一是迷戀賭場,其次就是迷戀女人。他一從賭場上下來就往女人的懷裏紮。楊六的女人,都非烈性女子,她們大都是貧困人家出來的。她們輸給楊六後,都知道將來的命運意味著什麼。今天她們輸給楊六,楊六明天還會輸給別人。她們來到楊六家,有房子有地,生活自然不會發愁,她們百般討好楊六,一門心思拴住楊六的心,她們不希望楊六很快把自己輸出去。楊六便在這些爭寵的女人麵前沒有清閑的時候,今天在這廂裏廝守,明天又到那廂裏小住。楊六陶醉於眼前的生活。如果沒有馮山,他真希望就此收山,靠眼下的房子和地,過著他土財主似的生活。
楊六知道,馮山不會這麼善罷甘休的,文竹隻是他的一個誘餌,他希望通過文竹這個誘餌置馮山於死地,就像當年自己的父親楊大贏馮老麼那樣,幹淨利落地讓馮山懷抱石頭沉入到西大河裏,那樣他就什麼都一了百了了。沒想到的是,他一和馮山交手,便大出他的意料,馮山的賭藝一點也不比他的差,隻兩次交鋒,文竹這個活賭便成了死賭。
警醒之後的楊六再也不敢大意了,連續兩次的苦戰,與其說是賭博,還不如說是賭毅力,幾天幾夜不合眼睛,最後是馮山勝在了體力上,楊六都支撐不住了才推牌認輸的。
昏睡了幾天之後的楊六,他一睜開眼睛,那些女人像往常一樣爭著要把楊六拉進自己的房間,楊六像哄趕蒼蠅似的把她們趕走了,他要靜養一段時間和馮山決一死戰。那些日子,楊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除了吃就睡,對窗外那些討好他的女人充耳不聞。每頓楊六都要喝一大碗東北山參燉的雞湯,睡不著的時候,他仍閉目養神,回想著每輪賭局自己的差錯出在了哪裏。
文竹在和馮山和平相處的日子裏,覺得自己真的是該走了。
馮山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裏根本不在家裏,後來文竹發現馮山每次回來都帶回一兩隻野兔或山雞。她這才知道,馮山外出是狩獵去了。一天兩頓飯都是文竹做的。對這點,馮山從來不說什麼,拿起碗吃飯,放下碗出去。倒是菊香在文竹升火做飯時出現過幾次,那時文竹已經把菜燉在了鍋裏,菊香不客氣地掀開鍋蓋,看了看燉的菜,然後說:馮山不喜歡吃湯大的菜。
說完就動手把湯舀出去一些,有時親口嚐嚐菜,又說:菜淡了,你以後多放些鹽,然後就又舀了些鹽放在裏麵。
馮山晚上回來得很晚。他回來的時候,文竹已經和衣躺下了,馮山就在文竹躺下很遠的地方躺下,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有時文竹半夜醒來,發現馮山正在吸煙,煙頭明明滅滅地在馮山嘴角燃著。她不知他在想什麼,就在暗夜裏那麼靜靜地望著他。
隨著時間的推移,文竹發現馮山是個好人。這麼長時間了,他再也沒碰過她。甚至連多看她一眼都沒看過。不僅這樣,他還給了她自由,他是通過兩次賭才把她贏下的,那是怎樣的賭哇,她沒去過賭場,不知男人們是怎樣一種賭法。父親的賭,讓他們傾家蕩產,還把性命都搭上了,她親眼看見馮山兩次賭,回來的時候,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了,她一想起賭,渾身便不由自主地發冷。她有時就想,要是馮山不賭該多好哇,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像馮山這麼好心的男人並不多見,這麼想過了,她的臉竟發起燒來。
文竹又想到了菊香,她不知道菊香和馮山到底是什麼關係,但看到菊香對馮山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她競有了一絲妒意。看到菊香的樣子,她越發地覺得自己在這裏是多餘的人了。她又一次想到了走,這一帶她舉目無親,她不知去哪裏。她曾聽父親說過,自己的老家在山東蓬萊的一個靠海邊的小卡寸裏,那裏還有她一個姑姑兩個叔叔。自從父親闖了關東之後,便失去了聯係。要走,她隻有回老家這條路了,她不知道山東蓬萊離這裏到底有多遠,要走多少天的路,既然父親能從山東走到這裏,她也可以從這裏走回山東。就是文竹下定決心準備上路時,事情發生了變故。
五
馮山這次輸給了楊六,馮山為此付出了一條手臂的代價。
文竹在馮山又一次去賭期間,做好了離開這裏的打算。她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的,隻有身上這身衣褲,她把身上的棉衣棉褲拆洗了一遍,她找出了馮山的衣褲穿在身上。她不能這麼走。她要等馮山回來,她要走也要走得光明正大。縫好自己的衣褲後,她就倚門而立,她知道說不定什麼時候,馮山就會從雪地裏走回來,然後一頭倒在炕上。
馮山終於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她的視線,她想自己真的該走了,不知為什麼,她竟有了幾分傷感。她就那麼立在那裏,等馮山走過來,她要問他是不是改變主意了,如果他還堅持讓她走,她便會立刻走掉的。
當馮山走近的時候,她才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當她定睛細看時,她的心懸了起來。馮山左臂的袖管是空的,那隻空了的袖管結滿了血跡。馮山臉色蒼白,目光呆滯。一瞬間她什麼都明白了,她倒吸了口冷氣,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幾步,她輕聲問:你這是咋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馮山說話。馮山什麼也沒說,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去。
她尾隨著馮山走進屋裏,馮山這次沒有一頭倒在炕上,而是伸出那隻完好的右手把被子拉過來,靠在牆上,身體也隨著靠了過去。她立在一旁想伸手幫忙,可又不知怎麼幫,就那麼癡癡呆呆地站著。良久,她才醒悟過來,忙去生火,很快她煮出了一碗麵條,上麵撒著蔥花,還有一個荷包蛋,熱氣騰騰地端到他的麵前。馮山認真地望了她一眼,想笑一笑,卻沒有笑出來。伸出右手準備來接這碗麵條,可右手卻抖得厲害,馮山便放棄了接麵條的打算。她舉著麵條猶豫了一下,最後用筷子挑起幾根麵條送到馮山的嘴邊。馮山接了,在嘴裏嚼著,卻吃得沒滋沒味,不像他以前回來吃那碗麵條,總是被他吃得風卷殘雲。後來馮山就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她放下麵條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一旁,她問:疼嗎?
他不說話,就那麼閉著眼睛靠在牆上,臉上的肌肉抽動著。
她望著那支空袖管,凝在上麵的血水化了,正慢慢的,一滴一滴地流下來。
她伏下身下意識地去撫那支空袖管,她聞到了血腥氣,她的後背又涼了一片。
她喃喃地說:你為啥不輸我?
她的聲音裏帶了哭音。
他終於又一次睜開了眼睛,望著她說:這事和你沒關係。
說完這話身體便倒下了。
菊香和槐來到的時候,文竹正蹲在地上哭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
菊香一看便什麼都明白了,她跪在炕上聲色俱厲地說:我知道早晚會有今天的,天呐,咋就這麼不公平呀。
菊香伸手為馮山脫去棉襖,那隻斷臂已經簡單處理過了,半隻斷臂被紮住了,傷口也敷了藥。菊香又端了盆清水,放了些鹽在裏麵,為馮山清洗著,一邊清洗一邊問馮山:疼嗎,疼你就叫一聲。
馮山睜開眼睛,望著菊香說:我就快成功了,我用這隻手臂去換楊六所有家當。我以為這輩子我隻賭這一回了,沒想到……
菊香一疊聲地歎著氣,幫馮山收拾完傷口後,拉過被子為馮山蓋上這才說:我去城裏,給你抓藥。
說完就要向外走,文竹站了起來,大著聲音說:我去。
菊香望著她,馮山望著她,就連槐也吃驚地望著她。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她抓過菊香手裏的錢,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走得又快又急,百裏山路通向城裏,她很小的時候隨父親去過一次。就憑著這點記憶,義無反顧地向城裏走去,她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力量在鼓動著她。
文竹一走,菊香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她一邊哭一邊說:本來這兩天我想回去看看那個“死鬼”的。前兩天有人捎信來,說那“死鬼”的病重了。
馮山微啟開眼睛望著菊香說:那你就回去吧,我這沒事。不管咋說,他也是你男人。
菊香嗚哇一聲就大哭了起來,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馮山,或者自己的男人。菊香悲痛欲絕,傷心無比地哭著。好久菊香才止住了哭聲,哀哀婉婉地說:這日子啥時候才是個頭哇。
一直就在那裏的槐突然清晰地說:我要殺了楊六。
槐的話讓菊香和馮山都吃了一驚,兩個人定定地望著槐。
槐的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要報仇,殺死楊六。清醒過來的菊香撲過去,一把抱住槐,揮起手,狠狠地去打槐的屁股。她一直擔心槐長大了會和馮山一樣。她沒有和槐說過他的身世,她不想說,也不能說,她想直到自己死時再把真相告訴槐。她一直讓槐喊馮山舅舅。她和馮山來往時,總是避開槐。
槐被菊香打了,卻沒哭,跑出屋外,站在雪地裏運氣。
菊香衝窗外的槐喊:小小年紀就不學好,以後你再敢說,看我不打死你。
菊香止住眼淚,歎著氣說:槐和你小時候一樣。
馮山望著窗外的槐,歎著氣說:生就的骨頭長成的肉。
菊香的淚水又一次流了出來,她一邊流淚一邊說:我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咋過。
馮山望著天棚咬著牙說:楊六我跟你沒完,我還有一隻手呢,還有一條命呐。
菊香聽了馮山的話,喊了聲:天老爺呀,便跑了出去。
文竹是第二天晚上回來的,她一路奔跑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二百裏山路,又是雪又是風的。她不知摔了多少跟頭,餓了吃口雪,渴了吃口雪。她急著往回趕,她知道馮山在等這些藥。
她進門的時候,喘了半天氣才說:我回來了。
馮山正疼痛難忍,被子已被汗水濕透了,他就咬著被角挺著。
文竹來不及喘口氣,點著了火,她要為馮山熬藥。
菊香趕來的時候,馮山已經喝完一遍藥睡著了。
六
馮山輸給了楊六一條手臂,使文竹打消了離開這裏的念頭。她知道馮山完全可以把自己再輸給楊六,而沒有必要輸掉自己的一條手臂,從這一點她看出他是一個敢作敢為、說話算數的男人。僅憑這一點,她便有千萬條理由相信馮山。
文竹在精心地照料著。她照料馮山的時候是無微不至的,她大方地為馮山清洗傷口,換藥,熬藥,又把整好的藥一勺一勺地喂進嘴裏。接下來,她就想方設法地為馮山做一些合口的吃食,這一帶不缺獵物,隔三差五的總會有獵人用槍挑著山雞野味什麼的從這裏路過,於是文竹就隔三差五的買來野味為馮山燉湯。在文竹的精心照料下,馮山的傷口開始愈合了。
有時菊香趕過來,都插不上手。文竹忙了這樣,又忙那樣。屋裏屋外的都是文竹的身影。
一次文竹正在窗外剝一隻兔子,菊香就衝躺在炕上的馮山說:這姑娘不錯,你沒白贏她。
馮山的傷口已經不疼了,氣色也好了許多。他聽了菊香的話,歎了口氣說:可惜讓我贏了,她應該嫁一個好人家。
菊香埋怨道:當初你要是下決心不賭,怎麼會有今天,這是過的啥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馮山想到了槐。一想到槐他心裏就不是個味,本來槐該名正言順喊他爹的,現在卻隻能喊他舅。
馮山咬著牙就想,是人是鬼我再搏這一次,他知道自己壯誌未酬。
半晌,菊香又說:你打算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
馮山沒有說話,他不知道將怎麼打發文竹。當初他贏下文竹,因為文竹是楊六的一個籌碼。他對她說過,給她自由,她卻沒有走。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些天下來,他看得出來,文竹是真心實意地照料他。以後的事情,他也不知會怎麼樣,包括自己是死是活還都是個未知數,他不能考慮那麼長遠。
菊香又說:有她照顧你,我也就放心了。明天我就回去,看看那個“死鬼”。
馮山躲開菊香的目光。他想菊香畢竟是有家的女人,她還要照看她的男人,不管怎麼說那男人還是她的丈夫。這麼想過了,他心裏就多了層失落的東西。
他衝菊香說:你回去吧,我沒事。
菊香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就走了出去。外麵文竹已剝完了兔子皮,正用菜刀剁著肉。她望著文竹一字一頓地說:你真的不走了?
文竹沒有說話,也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
菊香又說:你可想好了,他傷好後還會去賭。
文竹舉起菜刀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但很快那把菜刀還是落下去了,她更快地剁了起來。
菊香還說:他要是不賭,就是百裏、千裏挑一的好男人。
文竹這才說:我知道。
菊香再說:可他還要賭。
文竹抬起頭望了眼菊香,兩個女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就那麼長久地望著,菊香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她又說:你可想好嘍,別後悔。
文竹一直望著菊香的背影消失在雪地裏。
那天晚上,窗外刮著風,風很大,也很冷。
馮山躺在炕頭上無聲無息,文竹坐在炕角,身上搭著被子,灶膛裏的火仍燃著。
文竹說:你到底要賭到啥時候?
馮山說:贏了楊六我就罷手。
文竹說:那好,這話是你說的,那我就等著你。
馮山又說:你別等我,是贏是輸還不一定呢。
文竹又說:這不用你管,等不等是我的事。
馮山就不說什麼了,兩人都沉默下來。窗外是滿耳的風聲。
文竹還說:你知道我沒地方可去,但我不想和一個賭徒生活一輩子。馮山仍不說話,灶膛裏的火有聲有色地燃著。文竹再說:那你就和楊六賭個輸贏,是死是活我都等你,誰讓我是你贏來的女人呢。
馮山這才說:我是個賭徒,不配找女人。說到這他又想到了菊香還有槐,眼睛在黑暗裏潮濕了。
文竹不說話了,她在黑暗裏靜靜地望著馮山躺著的地方。
七
馮山找到楊六的時候,楊六剛從女人的炕上爬起來。楊六身體輕飄飄的正站在院外的牆邊衝雪地裏撒尿。他遠遠就看見了走來的馮山,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沒料到馮山這麼快就恢複了元氣。
上次馮山輸掉了一條手臂,是他親眼看見馮山用斧頭把自己的手臂砍了下去,而且那條斷臂被一隻野狗叼走了。楊六那時就想,馮山這一次重創,沒個一年半載的恢複不了元氣。出乎他意外的是,馮山又奇跡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他不知所措地盯著馮山一點點地向自己走近,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楊六的心頭。
一場你死我活的凶賭,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還是那間小屋,馮山和楊六又坐在了一起。馮山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他不可能把剩下那隻手押上,如果他再輸了,雖能保住自己的一條命,但他卻不能再賭了。馮山不想要這樣的結局,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馮山便把自己的性命押上了。如果他輸了,他會在西大河鑿開一個冰洞,然後跳進去。
楊六無可奈何地把所有家產和女人都押上了。楊六原想自己會過一個安穩的年,按照他的想法,馮山在年前無論如何是不會找上門來的,可馮山就在年前找到了他。
無路可退的楊六也隻能殊死一搏了,他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早一天擺平馮山,他就會早一天安心,否則他將永無寧日。楊六隻能橫下一條心了。最後一賭,他要置馮山於死地,眼看見馮山跳進西大河的冰洞裏。
兩人在昏黃的油燈下,擺開了陣勢。
文竹的心裏從來沒有這麼忐忑不安過,自從馮山離開家門,她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她一會站在窗外,又一會站在門裏。
馮山走了,還不知能不能平安地回來。馮山走時,他隨著馮山走到了門外。她一直看著馮山走遠,馮山走了一程,回了一次頭,她看見馮山衝她笑了一次。那一刻她差點哭出聲來,一種很悲壯的情緒瞬間傳遍了她的全身。她不錯眼珠地一點點望見馮山走遠了。
無路可走的文竹,把所有的希望都係在了馮山身上。當初父親輸給楊六,楊六又輸給馮山的時候,她想到了死,惟有死才能解脫自己。當馮山完全把她贏下,還給她自由的時候,死的想法便慢慢地在她心裏淡了下去。當馮山失去一條手臂時,她的心動了,心裏那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燃燒了起來,她相信馮山,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文竹現在被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祈盼折磨著。
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馮山還沒有回來。文竹跪在地上,拜了西方拜東方,她不知道冥冥的上蒼,哪路神仙能保佑馮山。文竹一雙腿跪得麻木了,她仍不想起來,站起來的滋味比跪著還要難受。於是她就那麼地久天長地跪著,跪完北方再跪南方。
五天過去了,七天過去了。
馮山依舊沒有回來。文竹就依舊在地上跪著,她的雙腿先是麻木,後來就失去了知覺。她跪得心甘情願,死心塌地。十天過去了。馮山仍沒有回來。文竹的一雙膝蓋都流出了血,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等來馮山的。
窗外是呼嘯的風,雪下了一場,又下了一場,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便混沌在一處了。
文竹跪在地上,望著門外這混沌的一切,心裏茫然得無邊無際。
第十五天的時候,那個時間差不多是中午,文竹在天地之間,先是看見了一個小黑點,那個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她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終於看清,那人一隻空袖筒正在風中飄舞,她在心裏叫了一聲:馮山。她一下子扶住門框,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了出來。
馮山終於走近了,馮山也望見了她。馮山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卻沒有笑出來,他站在屋裏仰著頭說:我贏了,以後再也不會賭了。說完便一頭栽倒在炕上。
八
馮山贏了,他先是贏光了楊六所有的房子、地,當然還有女人。楊六就紅了眼睛,結果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他要翻盤了,贏回自己的東西和女人。
當他顫抖著手在契約上寫下字據時,馮山的心裏“咕咚”響了一聲,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父親的仇他報了,父親的臉麵他找回來了。
楊六的結局有些令馮山感到遺憾,他沒能看到楊六走進西大河。楊六還沒離開賭桌,便口吐鮮血,倒地身亡了。
馮山昏睡了五天五夜之後,他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很隆重地為母親遷墳。吹鼓手們排著長隊,吹吹打打地把母親的屍骨送到馮家的祖墳裏,和馮山的父親合葬在一處。馮山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麵,母親第一次下葬的時候,那時他還小,那時他沒有權利為母親送葬,楊家吹吹打打地把母親葬進了楊家的墳地。從那一刻,他的心裏便壓下了一個沉重的碑。此時,那座沉重的碑終於被他搬走了。他抬著母親的屍骨,向自家的墳地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衝著風雪喊:娘,咱們回家了。
他又喊:娘,這麼多年,兒知道你想家呀。
他還喊:娘,今天咱們回家了,回家了……
馮山一邊喊一邊流淚。
風雪中鼓樂班子奏的是《得勝令》。
安葬完母親的第二天,馮山便和文竹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又是幾天之後,菊香和槐回到了這裏,他們回來就不想再走了。菊香和槐都穿著喪服,菊香的癆病男人終於去了。
當菊香牽著槐的手走進馮山兩間小屋的時候,這裏早已是人去屋空了,留下了冷灶冷炕。
槐搖著母親的手帶著哭腔說:他走了。
菊香喃喃著:他們走了。
槐說:他還會回來麼?
菊香滾下了兩行淚,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槐咬著牙說:我要殺了他。
菊香吃驚地望著槐,槐的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槐又說:我早晚要殺了他。
“啪”,菊香打了槐一個耳光,然後俯下身一把抱住槐,“哇”的一聲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不許你胡說。她在槐的眼神裏看到了那種她所熟悉的瘋狂。當年馮山就是這麼咬著牙衝楊家人說這種話的。她不想也不能讓槐再走上馮山那條路。
菊香搖晃著槐弱小的身子,一邊哭一邊說:不許你胡說,他是你親爹呀。
槐咬破了嘴唇,一縷鮮血流了出來,眼睛裏蓄滿了淚水,然後又說:那他為啥不娶你,我要殺了他。菊香就嚎啕大哭起來。幾年以後,這一帶的賭風漸漸地消失了,偶爾有一些小打小鬧的賭,已經不成氣候了。賭風平息了,卻鬧起了胡子。
很快,一支胡子隊伍便成了氣候,一個失去左臂的人,是這支胡子隊伍的頭,被人稱做“獨臂大俠”,殺富濟貧,深得人們的愛戴。
又是幾年之後,一個叫槐的人,也領了一班人馬,占據了一個山頭,這夥人專找“獨臂大俠”的麻煩。
兩夥人在山上山下經常打得不可開交。
人們還知道“獨臂大俠”有個漂亮的壓寨夫人,會雙手使槍,殺人不眨眼。槐的母親痛心兒子占山為王,吊死在自己家中。槐率所有的胡子,為自己的母親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靈。人們都說槐是個孝子。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