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羞愧、害怕,又想辯解,想說,我不是第三者;想說,你不是已經和他分居了嗎?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張口,太過緊張了,從夢裏一腳踩了空,掉出來。
醒來又是一頭一臉的液體,這次是汗,同樣黏黏糊糊。
被兩個夢搞得狼狽不堪的南這下徹底醒了。現在她隻能等,等華東醒來,安排他們的下一步。
4
玉米睜開眼,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把頭重新挪回枕上的時候她瞥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小鬧鍾。時間是下午一點。丈夫小邢沒有忘記在床頭小櫃上放一杯她愛喝的伯爵紅茶。她坐起半個身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刺激得她一下子清醒了,睡意徹底被這股冰冷的水流壓到了腳底板。
一室一廳的空間,了無人聲,小邢這會兒應該在他二十一樓的辦公室內。無論白天黑夜,那裏始終日光燈通明。在他的背後,兩扇透明玻璃窗隔開另幾幢外表幾乎一模一樣的摩天高樓。當然,如果想看到藍天白雲,也不是不可行。但是玉米知道,小邢絕不會將他的靠背椅轉向大窗。他的上班時間以金錢計算,但他絕不會因此故意拖延時間。他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說過一句話了。一個星期前,小邢告訴玉米,他將負責一個相當重要的客戶。
可是今天已經是周末了。玉米拿起電話,她很想叫小邢早點回來陪她。撥號音“嗡嗡”地響著,她知道這會兒不管她說什麼,聽在丈夫小邢耳朵裏,也就是這一連串的“嗡嗡”聲。撥號音變了音,突然就加快了頻率,很不耐煩似的,玉米重重歎一口氣,把電話擱下了。拖拖遝遝走到廳裏,長條桌上,小邢一早洗好的小番茄堆了滿滿一碗。她拈起一顆扔進嘴裏,一抬頭,就看見了牆上端端正正掛著的大幅婚紗照。
照片是五年前照的,以今天的時髦眼光看,樣式已經有些落伍了。她的長發盤成僵硬一團,臉頰兩側特意拉下了兩綹頭發,弄得彎彎的,倒像是一對問號,襯得一張圓臉益發鼓鼓。修得細細彎彎的眉微微蹙著,嘴角卻向上扯著,一副哭不出笑不得的表情。穿著傳統白色婚紗,有些拘謹地坐在那裏,照片到她的腰部為止。她怎麼都想不起來,照相那天,她穿了一雙怎樣的皮鞋。在她的背後站著丈夫小邢,他的分頭條理分明,黑色西裝穿在他身上,有些少年扮老成的味道。
去民政局婚姻處那天,小邢才讓玉米看清了自己的身份證,雖然他隻比她小了三個月,但她卻渾身不自在起來。以她的脾氣,當場就要把身份證往小邢臉上摜了。可是,這是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後麵還有新人在排隊,她偷偷瞄一眼那兩個小年青臉上甜甜蜜蜜的表情,鼻子好端端就酸了。酒席訂金已經付下,請柬也一一送出了,婚房雖然不算寬敞,但一朵花一塊布,都是她玉米精挑細選的。就算發一頓脾氣,對這既成事實又能如何呢?玉米是聰明的,聰明人懂得接受現實,她重新振作起精神,率先走回太陽底下。
小邢小心翼翼地看著玉米。他想知道,在法律上已經成為他妻子的玉米腦子裏在想些什麼?她始終一聲不吭。
5
玉米的整個少女時代是在外婆斷斷續續的回憶中度過的。有一天她無意中看到一句話,大意是,如果把記憶當作了飼料,你就離牲畜不遠了。那天她和南正手拉手逛淮海路,她突然想起了這句話,那麼,究竟是用那些記憶填滿她童年空間的外婆,還是被填得滿滿的她,誰離牲畜更近一些呢?
她想了一分鍾,沒能想清楚這個問題。在她們悠閑的腳步快要離開那一片商廈時,她還是忍不住抬起了手。她指給南看,現在的某著名商廈,是她家曾經的小洋房。
南的眼睛頓時就亮了,她看過許多關於老上海的故事,對那裏走出來的金枝玉葉們有著禁不住的好奇。玉米身後的背景,人來人往的淮海路,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在她的凝視中迅速褪色,最終化為一塊假山石、一簇繁茂枝葉。穿著旗袍的玉米手裏捏塊帕子倚著靠著,彎彎眉眼似笑非笑。
“你看我幹什麼呀?我可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玉米的大眼睛大嗓門把南一把扯回現實。“不過,要說苦,數我媽最苦。因為成分不好,她主動報名去了雲南。”
留在上海的玉米和外公外婆一起擠在三樓亭子間。他們很少出門,也很少有人上門。玉米總是一個人坐在床上玩。外婆是個幹瘦的女人,終年結著絨線,這是她在女中勞作課上學會的。還是小姑娘的外婆怎麼想得到呢,這將是她打發晚年時光很好的一個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