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他們在小區裏散步,她隨口跟華東講起了自己讀書時的一些事情。在她告訴他她是個很晚熟的女孩子,小時候很自卑的時候,華東停住了腳步,不會吧。一旁的路燈光照在他臉上,驚訝流了一地。真的呀,我騙你做什麼。南有些不好意思了。反正我走路一直不抬頭的,我就是覺得自己難看……
“你們女孩子是不是都會這樣,莫名其妙地自卑?”
你們?還有誰?是了,X不是在信裏明明白白寫了麼?“確信自己被你愛上後,我有多麼自卑,你知道麼?有一次告訴你了,你卻很詫異,說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怎麼可能自卑呢?華東,難道我在你眼睛裏反映出的,就隻有漂亮兩個字麼……你說我長得像蒙娜麗莎,我就信了。”
在他眼裏,她又像誰呢?
南第一次隱隱覺得有問題了,但是她說不清楚。就像在路上撞見一個人,還沒望清楚是個什麼模樣,對方就過去了,但心裏明白,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
14
從泡騰片裏冒出的、南曾經以為像煙花一樣歡樂的氣泡,慢慢消失了。她開始後悔,自己對華東的過去知道得太多了。那些經過她消化吸收的記憶從她的大腦深處不斷反芻到她的嘴邊。她總是忍不住說出X在信裏說過的那些話,當且僅當她和華東單獨在一起的時候。
比如,“古典音樂的力量是巨大的,它絕不放縱你的情緒。如果你還沒有成熟到一定階段,不會自動消解自己的情緒,你會無法安靜,也就無法真正靜心欣賞。”
“是啊,這就和泡澡一樣。你一定想象不到吧,我這樣結實的身胚,曾經昏倒在浴缸裏呢。”華東饒有興致,絲毫不覺得這一次的對話有什麼異樣。“那時我還在念書呢,有次發高燒,發了好幾天,出了很多臭汗,一退燒我就想舒舒服服泡個澡。結果人一浸到熱水裏,就覺得渾身所有毛孔都打開了,身體裏的水分完全不受我的控製,它們全跟著外麵的熱量走了。我覺得虛脫、呼吸不上來、兩眼發黑、一站起來就覺得直冒冷汗,最後連知覺都失去了,幸好那時我是在家裏……”
很久以前,這場由古典音樂引發的討論就已經在X和華東之間發生過了。南記得X是這樣結束的,“華東,我是讚同你的,雖然我喜歡古典音樂,並且同樣喜歡泡澡。”
見南很久都沒吱上一聲,華東有些忍不住了。“是不是我說得太抽象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說的意思。”
“我明白的。因為那時你自身很虛弱,就像人沒成熟之前的軟弱一樣。如果外界過分強大,反而會失去自己。大病以後你需要的是淋浴,水珠停留在你的皮膚上,不帶走任何。就像聽搖滾的人總是一些活蹦亂跳的小年青一樣。”
南看見華東的眼睛裏閃過些什麼,他想起來了?
類似的場景此後又出現了很多次。有時是南,有時是華東。南是有意要刺激他的,華東呢?她問過他,“你覺得人的重複性有多大?”
“自我重複?還是人與人之間的重複?”
“在麵對不同人時的個體重複。”
“相當大的,特別對一個不怎麼豐富的人來說。”
有天早上,陽光透過窗子照進屋子,兩個人幾乎同時醒了,華東順勢撫摸了她幾下就開口了,“今天我們換種姿勢吧。”他拉著她起了床,南幾乎要脫口而出了,是在電視機櫃上嗎?那是在海邊的一個清晨,在一家小旅館裏,他把X抱到了那上麵,X興奮地尖叫起來……華東家的電視機櫃太矮了,並且在廳裏。他把南一把抱到了窗子旁的書桌上。
這場愛,華東做得仍舊投入。
終於有一天,過去的記憶在華東身上產生了反應。
“華東,我最不願意打你的手機了。因為我最怕聽到的就是這樣一句話,‘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移動用戶已關機。’”
說這話的時候南正和他在街上走著,他攥著她的手腕準備帶她過馬路,聽她說了便鬆開手,站在路邊望了她一眼。過了幾秒鍾,他問她,“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