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來一下。”
我怔了一下,跟著出來,隻見客廳裏坐著一個男子,大約三十歲左右,看上去個子不高,穿著很隨便,頭發有些髒和亂,但臉上卻白白淨淨的。我知道又是一個什麼作家和詩人。果然,我爸給我介紹說:
“這是國內現在最紅的詩人南子,這是我兒子胡子傑。”
他握著我的手,我發現他隻達到我鼻子那兒。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果然是天賦奇高啊!”
我隻是笑笑,看見他眼睛紅紅的。隻聽他又說:
“剛才無意中聽到你的琴聲,哀婉動人,催人淚下。我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音樂,說真的,如果沒有人在的話,我可能會放聲大哭的。”
“是嗎?”我詫異地問道。
“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他問我。
我搖搖頭。
“真是殺人的音樂。”他說道。
“那就不好了。音樂不能太哀,所謂哀而不傷才是正樂。”我爸說。
“哎,胡老師,子傑的音樂並非是傷到人,而是打動人。他引發的是人的幽情,並非傷情。”南子說。
從那一次以後,我才知道我的琴聲真的是好。有時,我在宿舍裏也唱那首《愛的宣言》,倒使我常常淚流滿麵。有好多次,班上和係裏來人要我上台表演,我拒絕了。我絕不會去到那種地方讓人看我的心。
我把那首《愛的宣言》的樂曲編成古典吉它曲的形式,常常躲在宿舍裏一邊又一邊地彈奏著。我始終沒有去找歐陽。我知道她好了就行了,我不想再去找她。她肯定知道我為她傷成那樣,但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呢?我不但答應過張潮,還答應過我父母,不再跟她來往。我也確信我們不合適。她肯定不會等到我畢業的時候就會和別人結婚的,長痛不如短痛,就此算了也不失為一種上策。
那個學期剩下的日子就是這樣在彈奏中度過的。我的頭痛和失眠也是在那時開始的。由於悲傷,我變得少言寡語。由於少言寡語和長期的失眠所致,我發現記憶力下降得很厲害。剛剛見過的人,一轉身就想不起名字了。英語單詞也總是要記好幾遍才能記住,可是第二天又忘得一幹二淨。小時候我爸讓我背下的唐詞宋詞和古詩十九首,我也幾乎全忘了。我的生活完全顛倒了。由於晚上睡不著,我常常在別人上課的時候才睡覺,而在別人在的時候,我往往又不想呆在宿舍,而是去了外麵,到了別人要上課的時候,我又轉回來睡覺,所以我幾乎整天都在逃課。
悲傷鎖定了我。那時我讀的書,全是劉好給我借的詩集。我最喜歡看華茲華斯的詩。他的詩我幾乎全能背下來。有一首叫《啊,心上人》的詩是這樣寫的:啊,心上人,你的倩笑微微!/那笑的光輝穿過我的心扉。/假如我的眉宇反射出這光輝,/那情景你務必欣然看取;/像羞怯的月亮看見自己的柔光,/投射到山麓和傾瀉的山澗上,/然後又反照回去一樣。我把它複印下來,放在床頭邊,在睡覺前夕又拿出來讀一邊,我便看見夕陽的金紅色將我們照亮。
在人稀罕至的學校理科樓後麵,有幾棵大樹,在黃昏的大樹下麵,有一個憂鬱的青年在茫然若失地看著天邊的晚霞,膝上一本詩集被微風輕輕地翻閱著,發著誰也聽不到的神秘的聲音。他會一直坐到夜色將他完全浸黑,才會歎口氣站起來。他從來不進教室,也從來不去圖書館。他隻在自己的內心和記憶中生活著。也許此時,那個先寫情詩後寫政治詩的智利詩人聶魯達的《情詩第七首》最能表達他的心境了:挨近薄暮,我把悲傷的網,/撒向你深海的眼。/我的孤獨在最高的火堆那邊/蔓延並且燃燒,溺者一樣揮動臂膀。……黃昏星為夜鳥所啄,閃亮/如我為你迷戀的靈魂。/黑夜騎著陰暗的馬馳騁,/把藍花穗灑落原野。
而那個失神的青年,就是可憐的我,被夜鳥啄了又啄。那時我十九歲,像一隻空空的行囊,一無所有。
暑假的時候,我媽認為我們應該去旅遊,但我爸的意思是應該回一趟老家,去農村看看農村人的生活,也許對我有好處。這一次,我沒有讚同我媽,而是和我爸去了老家。我媽要照顧我外婆,因為她的病每年夏天都會複發。
鄉村的生活真的很美好。我爺爺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我爸是老大。我爸八年前幫二叔在縣城開了家飯館,五年以後,二叔把飯館打給了別人,開了家小酒店,生意聽說不錯。二叔一家全都搬到了縣城。三叔上了個中專,費盡周折也留在了縣城,結婚不久單位就不行了。後來兩口子幫二叔開飯館,因為老吵架又無事可做。縣城的經濟不經氣,沒有幾個像樣的工廠。忽然的一天,我爸的一個老朋友來我家,我爸知道他是某個酒廠的廠長,就問他廠裏能不能解決一下我三叔的問題。後來我三叔在廠裏居然很得那個廠長的賞識,現在已經是銷售部的經理了。隻有兩個姑姑因為沒有上成學早早地出嫁了,一輩子做了農民。我爺爺現在是不愁吃不愁穿,地也不種了,每天起來到別人的地頭上轉一圈,然後回來就是吃飯,吃完飯後就到鎮子的街道上閑轉去了。我奶奶也少了很多家務事,每天就是坐在家門口和鄰居家的老太太們說長道短的。我爸很羨慕我爺爺和奶奶。他說,他如果能過著他們的生活,那可真是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了。我媽不理解,我媽天生喜歡大都市的熱鬧,鄉村太冷清了。
實際上這裏一點兒都不冷清。爸爸讓我向所有過路的人叫什麼爺爺、叔叔或哥哥,也有不少人一見我就稱爺爺的,真是有意思。鄉下還是古典的生活。整個村子裏的人都姓胡,沒有一個外來戶。人們都把那裏叫老胡家,意思是這方圓百裏姓胡的人家都是從這兒走出去的。村子隻有一條街,人們都住在街的兩邊。那條街大概有一公裏長。我爺爺家住在街中間,街兩頭的人都要經過那裏,我們要到縣城去看二叔和三叔也得經過街兩頭的人家。大概我們去的當天下午,整個村子裏的人就都知道了。第二天或以後的很多天,人們都會記得我們是哪一天回來的。有很多人都要找我爸爸聊聊,特別是家裏有學生且都想把學生攻讀下去的人家都會來看看我爸,給我爸說說他們家的事,仿佛我爸是教育局長。實際上,他們隻需要我爸的肯定。我爸也很大度,一個勁地肯定,並答應在可能的情況下幫他們的忙。我爺爺為這一點特別自豪。他常常一直待在家門口,端一杯濃濃的熱茶,坐在門口和過往的人們打著招呼,閑聊著。因為天氣熱,我常常進進出出,拿著一把扇子。我穿著一條大短褲,發現這一點是那裏的新鮮事。老家人無論多熱,一般都不會穿短褲,一是因為他們怕麥芒,二是保守吧。我認識了很多人,因為我適時地稱呼了他們,他們都說我沒有架子,很和氣,很有教養。我爺爺奶奶天天回家就誇我。我一生中最多的肯定大概就是在那裏得到的。
也是在那裏,我認識了我爸,開始在心裏稱他為父親。“父親”一詞和“我爸”一詞並非同一個意義。父親對爺爺和奶奶特別孝順,很少背逆他們。父親也能管得住其他的姐妹。從某種意義上說,父親就是這個大家庭的家長。他說什麼一般沒有人不聽,除了我。他到縣城裏去過很多次,隻有幾次是和我一起去看二叔和三叔,其它的全都是看他的朋友和同學,當然還有一次,是縣委書記親自來請他去赴宴的,不過,單就這一次,他就成了整個胡家人心中的神。過去他可能是胡家人的驕傲,現在則是他們心中的神明。誰家家裏有什麼家事解決不了,就來找他了。他都能解決,誰都願意聽他的,覺得他說的就是對的。這一次去,他一共解決了六家人的家事。有三家是因為無人贍養老人。在老家人的心中,老人一定得呆在某一個兒子的身邊。父親卻認為,老人不一定非要和某個兒子住在一起。他把那三家的老人跟兒子們分開了。剛開始的時候,沒有人讚同他,但因為是他的建議,也隻好先試試,結果,那三家的老人都發現,分開住比過去要好的多。婆婆不再和兒媳婦整天吵架了,兒子們和兒媳婦還每天都來問候他們,有了好吃的首先也給他們端來了。孝也成了競爭的對象。老人也不再為兒孫們操心了。這是父親在那裏開的風氣。
我每天在奶奶伺候飽之後,除了睡覺,就是和我弟弟胡令輝一起騎著摩托去玩。他是我二叔的兒子,摩托是我二叔的。我二叔是農民,可以生兩個孩子,他還有一個女兒。胡令輝比我小五歲,從小就生活在這裏,對這裏的一切都熟視無睹。我可不一樣,我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有時,我們大中午騎著摩托去兜風。我們到一處離村子很遠的地方才停下。那裏有一眼井在一直吐著水,因為長年的衝擊,離水管近的地方有一塊很大的水池。水池裏的水又清又涼,我看著喜歡,就連涼鞋一塊伸進水裏。令輝小,他說,哥,我們在這裏打澡吧。老家說打澡就是遊泳的意思。我搖搖頭。他卻脫了衣服,赤裸著黑黑的身體,一下子鑽了進去。我隻為他打了個寒噤,可是他很舒服。他鑽出來又叫我。我還是不敢。水太涼了。他說,哥,放心,這裏又沒人來。我在他再三催促之下,害羞地脫了衣服,試了好幾次才鑽進了水裏。太涼了,但舒服極了。從那以後,我們常常大中午到那裏去遊泳。令輝的同學家有種瓜的,他就帶著我去。我們在瓜地裏摘了剛剛熟了的瓜吃。我吃著那泌人心脾的甜瓜,才知道我們在都市吃的東西有多糟糕。我姑姑家的情況不是太好,離爺爺家也很遠。我和令輝去的時候正是他們剛剛打麥的時候。令輝不想幹活,想跑,我雖然不會幹,但想看看他們的生活。姑姑也不想讓我走,給我們買了啤酒,讓我們在打麥場的樹底下坐著乘涼。中午的時候,姑姑他們都累得睡在樹底下。令輝領著表妹去兜風了。姑姑讓我去家裏休息,我不想睡。我就坐在樹底下乘涼。涼風輕輕地繞著我的脖子和腿上,從我的臉上吹過去。晌午的太陽像火一樣烤著麥場,有些沒有曬幹的麥稈發出了聲響。大樹底有一條小河,河裏的井水嘩嘩地流著,聲音很涼很涼。我看著他們都睡得很香,有些羨慕。我什麼時候在這樣的情景中睡過覺呢?這簡直像詩。不知不覺中,我也躺了下來,頭枕著溪流睡去了。睡醒來時,才發現姑姑他們早已在烈日下幹活了。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才能休息。我發現他們的臉都被汗水浸得紅紅的,一個個脖子裏都被麥芒刺得傷痕斑斑,但他們看著堆成山的麥子,有人高興得唱起來了。我也坐在新麥上,一股清涼直入我體內。麥子的體溫多麼讓人心醉。晚上,姑父要在麥場上睡,我和令輝也要去。姑姑沒辦法,給我們拿去被褥。幾個表妹也過來了。他們都聽說我的歌唱得好,讓我給他們唱歌。我一首一首地給他們唱。後來,我還給他們唱了那首《愛的宣言》。我給他們說,這首歌是我作的。他們對我崇拜得五體投地。我說,就是我的吉它沒帶,如果帶了的話,我就給他們彈一個晚上。他們都神往地求我,明年的這時候一定來這裏。我答應了。晚上,我們睡在麥草堆上,聞著麥草的味道,望著天上的星星,在那裏聽著我給他們講省城的生活和大學裏的故事。我原以為天空是暗紅色的,現在才知道真正的黑夜原來是這樣的。天上的星星又低又多,很遠的地方,好像有些星星就在地上飛著。流星多得叫人心顫。風從很遠的樹梢上飛過來,拂動了麥場附近的玉米葉子,發著“沙啦啦”的聲音。小河裏的水流聲在靜夜裏格外動聽,隻有狗的吠聲才能將它攪碎。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去的。
我有時也坐在爺爺的旁邊,拿一把扇子乘涼。村裏有很多女孩子和小媳婦們在走過我家門口時,大都會偷偷地看我,如果看見我也看她們時,她們一定會臉紅的。有幾個小女孩有時一天會經過我家門口好幾次。她們手拉著手,遠遠地嚷著過來了。有一個長得很標致,我爺爺說,那是我們老胡家現在最漂亮的女孩子。她總是夾在中間,在走過我們時會歪過臉來看我一眼,其它的女孩子也一樣,然後她們就突然間咯咯咯地笑起來,並回過頭來匆匆瞥我一眼,看見我疑惑地看她們時,她們就跑起來了,到很遠的地方才會停下來,再看這邊一眼,然後慢慢地走了。第二次她們來的時候會大膽一些,臉蛋兒紅紅的,一幅天真爛漫的樣子。她們大概隻有十五六歲,有些甚至更少。可是我能看見她們的心,紅紅的跳動的心,張望世界的好奇的心,一朵朵即將開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