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人人心裏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看見的人都不會說破,更不會議論,最多笑幾聲。說真的,她們逗樂了我。我總是想看清楚一些她們的麵容,但我沒有一次看清楚過。
在她們走後,老人們總是聚集在一起說些東家西家的故事。農家的故事都有些離奇。比如,有兒子們把父母趕出家門的,有媳婦和公公私好的,有為一半條埂子出人命的,有姑娘家不願嫁給不出意的郎君而跳井自盡的,還有家裏鬧鬼的,過三隔五就能聽見誰家講迷信的。老人們有時可相信那些了。這些都是我在大都市裏很少能聽見的,沒有一樣不是新鮮的。
最難忘的是我在那裏看見了鷹。因為天氣熱,它一般飛得不是太高。爺爺說,如果到了深秋,天空高起來,雄鷹就多了,飛得也很高很高。我不敢奢望能在深秋還會來看即將枯萎的大地、越來越高的天空和自由的雄鷹。我特別喜歡拉美安底斯山最富盛名的民歌《老鷹之歌》(El
ConderPasa),由於我聽的一直是原版英文歌詞,不知道有誰將它翻譯過中文的,所以我隻能用英語給你們再唱一遍,讓我們重溫那雲端上的舞蹈:
I’dratherbeasparrowthanasnail.
Yes,Iwould.
IfIcould,Isurelywould.
I’dratherbeahammerthananail.
Yes,Iwould.
IfIcould,Isurelywould.
Away,I’drathersailawaylikeaswanthat’shereandgone.
Amangetstieduptotheground.
Hegivestheworlditssaddestsound,itssaddestsound.
I’dratherbeaforestthanastreet.
YesIwould.
IfIcould,Isurelywould.
I’dratherfeeltheearthbeneathmyfeet.
Yes,Iwould.
IfIonlycould,Isurelywould.
我還喜歡智利歌手維克多唱過一首歌,意思是:他在山林開辟了道路/他在風行間留下身影/蒼鷹帶著他飛翔/寂靜將他隱藏……
我是從父親的書房裏拿的這盤拉美歌曲磁帶的。我估計它是父親什麼時候買的,因為一次他給我說起他喜歡阿根廷的一個名叫Atahualpa
Yupanqui的歌手,喜歡他的原因之一是他喜歡他唱的一首阿根廷散巴,那首歌的歌詞大概是這樣的:
我是長驅不停/遙遠美麗的夢/總是跟石頭與道路相逢/每應停步/我卻又四方漂蕩/有時我像那河/哼著歌走來/趁人們不注意/我又流著淚遠去……
父親是熱愛家鄉的,我看見他回到那裏時大部分時候像個青年,有時甚至像個少年。他到老家時就不修邊幅了,頭發也亂亂的,他總是蹲在田埂間和麥場上跟他兒時的夥伴談這談那,有時直接一蹬腿坐在地上,還盤著腿。他已經不會幹農活,但他給我說,他老是有一種想幹的衝動。我曾在他寫的一篇散文中看到,他喜歡在傍晚回家的時候,赤腳走回家,腳上沾滿了泥巴,被正在昏暗的廚房裏走出來的母親——即我奶奶——看見,嗔著給他拍掉身上的塵土,讓他去洗掉腳上的泥巴。門口的溪流永遠流著,他走出去,坐在帶著潮濕的埂子上,一邊看著從四麵走來的暮色和炊煙,一邊漫不經心地在水裏濯著腳。一群羊遠遠地趕來,在他旁邊爭著飲水喝,全沒把他當回事。等那群羊過後,一切又安靜下來。從大開著的院門裏透出來的燈光將他的半個身子照亮,溪流也亮了,跳躍著跑了。直到他內心完全地安靜下來時,正好也是母親叫他吃飯的時候。他還是挽著褲子,汲著拖鞋進了院子。在燈光下,在一天的勞累之後,吃一碗母親做的酸湯麵,流一身熱汗,真是幸福極了。然後坐在那兒,等著身上的熱汗慢慢地風幹。在燈光下,他看見自己小腿上的毛格外地長,很多小蛾子在燈光下飛來飛去……從他的那篇散文中,我看見的卻是我自己。我內心中對大自然的喜愛和向往大概就是他的血液中帶來的,我內心的寧靜與詩意也是他遺傳的。
他也喜歡鷹,不過,他沒有我這麼激動。他見過真正的鷹,在深秋的高天上忽高忽低、散漫無羈的鷹之飛翔。他在另一片散文中寫過這種情懷。他說,正是鷹將他帶出家鄉的,所以從此就有了一種流浪的感覺。他說,到了四十多歲以後,才發現其實鷹在他心目中就像一個浪蕩子,是天空的小兒子。這種形容我非常喜歡。人人都說,鷹擊長空,是因為鷹有極高的理想,我卻認為,鷹是因為自由,因為他擁有一個廣闊的世界,所以他自足,而自足後才快樂,快樂後才會散漫,散漫則像個世俗中的老痞子,無所顧忌,也無所畏懼。
鷹來的那天是個陰天,但天空不是太暗,就是雲遮住了太陽,而微風在天空中飄流,所以天空看上去很高很高。老家的人大概已經對天空不敏感了,他們除了要看天氣外,幾乎很少去凝視天空。我是一個外來客,所以隻有我常常凝視著天空的變化。那時大概是下午三點多,我看著天空中的雲層,心想,老家的人,特別是那些老人都相信除了人世間以外,還有另外一個永恒的世界,真的有嗎?父親也說,他小時候總是望著西邊高聳著的山脈想,山裏麵真的住著神仙嗎?他也常常看著滿天的星鬥想,哪一顆才是自己呢?住在城市裏,是不會有這種玄想的,但住在這裏,你自然而然地就要想。這裏的人對科學並不崇拜,而對自然卻充滿了敬畏。與其說他們祖祖輩輩是在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下生活,還不說如他們過著自給自足的精神生活。我這樣想的時候,就看見天空中忽然出現了一個慢悠悠的黑點。
“鷹!那是不是鷹?”我問祖父。有時候我覺得爺爺與祖父不是同義詞,而是一個近義詞。
“噢,是老鷹!”祖父抬起頭來眯著眼睛看。
“是不是我小時候見過的那隻鷹?”我激動得竟然說出了這種幼稚的話,我不覺紅了臉。
祖父沒說話,還是眯著眼睛看著。我想了想自己先笑起來,說:
“唉,怎麼還會是那隻鷹呢?”
小時候,我曾在深秋時分,來過這裏,看見過鷹。也是祖父指給我說,那是老鷹。它其實一直就飛在我內心的天空裏,隻是我一直沒有發覺,甚至忘記了它。今天我又重新看見了它。
“唉,這東西現在也稀罕得很了。連烏鴉都不知飛到哪裏去了。聽說麻雀都一起飛往新疆去了……”祖父有一聲沒一聲地說著,不住地歎著氣。的確,麻雀是越來越少了。我小時候來這裏,早上總能聽見麻雀在樹上吵架。
我陷入傷感之中。不過,鷹的出現到底使我激動了好幾天。我看見它一直盤旋在我們的頭頂上,好久之後它突然向北飛去。我忽然間有些失望。令輝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說,哥,走,我們去追。於是,他騎著摩托帶著我向北飛去。祖父在後麵拚命地說,慢些,注意安全,我們卻早已遠遠地將他拋下了。我們順著一條小路一直追了它半個小時,終於它忽然間向西飛去,飛進虛空中,不見了。我們才回來。整個下午,我的嘴裏一遍又一遍地哼著那首安底斯山的民歌《老鷹之歌》。一連幾天,我一直盼望著那神的使者,可是它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們在老胡家村整整呆了二十多天。在這些天裏,我似乎將過去的煩惱忘得一幹二淨。我隻覺得自己每天很快樂。父親也不管我,我也沒和他爭執過。我甚至都有點兒不想走了。父親也不想走。他常常對他的那些朋友說,他老想著在這裏住下來寫作,他還想著老年的時候,來守爺爺守的這個院子和那兩畝地。他說這些的時候是由衷的,但是我們還是得走。我媽經常打電話來催我們。
走的時候,我爺爺專門從地裏給我們煮了剛剛能吃的大豆和玉米。他舍不得我走,一直把我們送到公路上。我奶奶則遠遠地抹淚了。我不大理解這一切。也許在我老了的時候就能體會到的。
可是,車一進省城時,我的心就煩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這裏的繁華和熱鬧。我甚至討厭這裏的時尚。我過去在學校裏一直是時尚和前衛的代表,現在我卻對這一切充滿了厭棄。都市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讓人感到一切都是易失的,不可信的。我突然間喜歡陳舊的事物了,尤其是陳舊的自然。
一回家,我媽就嘮叨我曬黑了。父親沒有吭聲。從鄉下回來,我就覺得我爸應該是父親了。他有了一種叫人說不清的底蘊、內涵和深沉,還有一種樸素的品質與力量。這些東西在過去我可不怎麼欣賞,但現在我覺得它是在漸漸消失的文化和道德。
“黑了多好,我一直想把我曬黑一點的。”我對我媽說。她的很多行為我真的不能恭維,尤其是她的孝心。
“你外婆那天非要給我錢,我沒拿。”第二天她對我說。
“為什麼?”我問。
“我就老想起過去的事。”我媽說。
“你這個人就是太小心眼。你是她女兒,女兒怎麼能老是計較父母親的錯呢?誰能無錯呢?再說了,她不是一直在向你認錯嗎?”我真的不想再聽她說下去了。過去她給我說的時候,我是同情她,現在我一點同情心也沒有了。
“就是。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父親也說。
她看著我,在我頭上戳了一指頭,又看看父親,罵道:“怎麼還反而成了我的不是了?”
她就是這樣霸道。有時候我真想問一問父親,他怎麼能忍受這樣的一個女人做他老婆呢?我可不願意。我要找的老婆是什麼樣反正都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從那個廣闊的自然世界裏,回到這個狹小的三人世界裏,真是個錯誤。為什麼不能多留在那兒一段時間呢?剩下的二十天該怎樣打發呢?
無聊且煩悶的日子又來臨了。我爸好幾次回來對我媽說,誰誰誰家的孩子放暑假就去當家教啊社會實踐啊什麼了。我媽替我辯護說,反正我們又不缺那些錢,幹嘛把孩子給累成那樣?我不想說話。我知道我爸說的是有道理的,但我的確懶得去做那些事。人人都幹的事不想幹,人人都幹不成的事我也幹不成。我是個好高騖遠的家夥,眼高手低是我們的常態。不過,我倒是更願意去農村,並不是我想和他們過著一樣的生活,而是我想好好地理解一下前幾代人甚至我們祖先們是怎麼過來的。我對賺錢的事是沒有興趣的。
這使我自然想起了歐陽。有幾天,我一直默默地坐在百樂門和原來勞改犯開的啤酒屋中間,喝著一瓶越喝越渴的飲料,想著我們過去的事。回去後我就一直彈著那首《愛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