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紮啤酒後,南子和那個導演有些微醉了。那個導演竟然開始在大路上跳起舞來。南子將他喝住。南子也是南大畢業的,所以才取名為南子。南子對南大是有敬畏的,或者說是有感情的。他很少說話,說也隻是說他曾經在這裏的棗樹林裏讀過書,和兩個女孩子約過會,可惜那個年代太保守,他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但他為她們寫過不少詩,有些都刻在那些棗樹上,隻可惜它們都不存在了。那裏現在是一片高樓。他詛咒著現代社會,聲音大到讓很多人駐足觀聞。突然間,他又沉默了,黯然神傷。他比父親要小得多,所以我不害怕他。他也覺得我和他不應該是兩代人,應該是兄弟。他的眼睛看上去非常憂傷,手裏的香煙散發出的煙霧將他的眼神每每模糊。這個時候,他看上去有些女性氣,一臉的溫柔。這是我在一些詩裏麵和小說裏讀出的所謂的江南才子的臉。原來是抽象的,今天忽然間有了具象。這使我感動,拿起酒杯和他碰杯。我的話很少。
他突然間說起那次在我家裏聽我彈吉它的感受,強烈要求我必須在現在給他彈一曲。我說吉它還在租的房子裏,離這兒有段距離。他不行,非要我拿來。我說,要不就到我那兒給你彈。他說,不行,我今天晚上必須在這兒度過,我要重溫大學的浪漫和憂傷,我今晚上睡也要睡在這裏。他的話雖然不像是真的,但他說得很真誠。我的那位朋友自告奮勇要替我去取吉它。我給他說了具體的地址,給了他鑰匙。不多一會兒,他拿來了吉它。南子看著我的吉它套子,眼淚都要下來了。他說,他媽的,你太叫人傷感了,你他媽的本身就是件藝術品,無論你的身體發膚,還是你的內在精神,都他媽的叫人神往。
我給他彈起來。有些不適。我很不喜歡在這種地方彈吉它,但為了南子我願意破例。我隻好閉上眼睛,因為睜開眼睛就會看到嘈雜的人群,會影響我的情緒。好在我彈了一會兒,就覺得外麵的世界已經不妨礙我了。我彈了一曲《老鷹之歌》,又彈唱了一首《愛的宣言》。南子聽完後眼裏噙滿了淚水,連聲說“殺人的音樂”。
我睜開眼睛,發現不遠處有一對戀人在看著我。我的那位在學生會的朋友認識他們,跟他們打著招呼。他們過來了,跟我們一一認識著。那位女孩子滿眼都是春風,我覺得在哪裏仿佛見過她。在她轉過頭時的一刹那,我想起來了,是那個發著光的女孩子。
她就是朗莎。外語學院英語係二年級的學生。她的眼睛並不大,似乎是單眼皮,但是很有神,特別會笑。乍一看,她並不算漂亮,可是,當她衝你笑過後,你就再也不能這樣去評價她了。我發現她長得很精致,白淨且光亮的皮膚,微微上翹的鼻子也似乎很亮,笑起來露出亮晶晶的牙齒,牙齒也很整齊,像是精心長上去的。嘴很小,笑起來時小嘴兒嘬著,鼻子上露著一些小皺紋,眼睛裏異彩四射,非常迷人。她的穿著也很講究。一件緊身的套裝使她顯得與眾不同,同時又使她的身體從那身體裏流了出來。對,不是顯,而是流。那件套裝婉如職業裝,又很休閑,肯定是費了很多工夫才買到的。裏麵的襯衫也是既時尚又有些嚴肅,領子上的碎花看上去很鮮活,很可能是手工做成的。我媽就很喜歡這種衣服,但這種衣服是很挑人的。有些人裝上它不倫不類,還不如穿得平實些,但有些人穿上它就是錦上添花。這種衣服還不好買。看得出來,她的家庭也不簡單。
她從頭至尾沒說一句話,就是露著不同的笑姿。起初大家都在談我的音樂,但後來就被她的笑容迷住了。第一個沉不住氣的是那個導演。他肯定是喝多了,臉紅得像動物園裏的猴屁股,話卻多得很。在他的提議下,我們喝了不少酒。朗莎的男朋友看上去還不錯,像個男人。他說他早就知道我。於是,我和他也喝了不少酒。最後,那個導演終於對南子說,你看她怎麼樣?南子從深度眼鏡片下抬起眼睛看著朗莎說,我也在想。朗莎驚奇地看著我們,我的那位朋友向她介紹了情況,她立刻笑著說,不行不行,我哪行。南子突然間來了激情,變得雄辯滔滔了。他的話語既誇張,又真誠,很有鼓動性。朗莎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搞得興奮極了,臉也紅了,眼睛也散發著醉人的色彩。她說,我試試吧。
於是,我們都開始說她有多麼美,多麼有氣質。她的男朋友也頻頻跟我們碰杯,還揚言今天的客他請了。我大概是酒喝得多了,竟然也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說:
“哥們,有句話我不得不說。你不要介意。”
“好。”他說。他的臉也紅了,他一陣子大概喝了三四瓶了。
“你的女朋友太迷人了。我非常喜歡她,如果今天我不是認識你們兩人,隻認識她,我會馬上追求她的,隻可惜你已經是她的男朋友了。我覺得你們很配,你是個男人,所以我隻是說說,但我不會再對她有別的企圖的。”
我說完,就和他碰杯。他說了聲“謝謝”,頭一抬,一杯啤酒嘩地一下就進了他的肚子。我看見朗莎紅著臉衝我羞澀地笑著。這時候的笑是最迷人的。為了進一步表達清楚,我對她說:
“對不起,不知道你怎麼想,你可能會把我想成一個壞人,但我是真誠的。我平時是很少說話的,今天是喝多了,才敢於把心裏所想的說出來。”
她也幹了一杯。
南子和那位導演倒有些傻了,他們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在我坐下的一刹那,南子笑著對我說:
“你小子,平常看起來穩重得很,沒想到也會這樣衝動。不錯不錯,來,咱哥倆碰一杯。老實說,你比你爸可強多了。”
“你可千萬別把這些對我爸說。”我突然想起這是件很可怕的事。
就這樣,朗莎被敲定為南子詩歌TV中的女主角。由於電視台想把這個節目送到中央台播出,還想把它買到各地的電視台去播出,所以還是很有吸引力的。朗莎第二天就給我打手機,約我在中午吃飯的時候想跟我再談談。我一想起昨晚上的舉動,就有些心跳。我什麼時候也變成這樣一個人了呢。
我們見麵的時候都有些臉紅,然後就是一直笑。她的問題是,她真的行嗎?我說,行,太行了。她說,那我以後怎麼去啊?我想了想,就說,可能人家會來車接你吧,如果不來,我就送你去,我有車。我說完這句話,就有些後悔。我怎麼在她麵前開始輕佻起來了。但我發現她很在意,她說,那你就送我去好了,反正我是看在你的麵子上才想去試試的。我笑了,怎麼會是我的麵子呢?她說,當然了,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當演員,實際上我早就認識你了,隻不過你這個人看上去很傲,不容易接近。我怎麼會給她們留下這樣的印象呢?
詩人本來就很窮,哪裏會來車接她呢?南子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讓我浪費一些時間陪朗莎到電視台。第一次去的時候,我沒有開車,因為當時我在學校。我打了的。路上,我問她,你男朋友同意你這樣做嗎?她猶豫了一下,說,他當然不同意,但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說,那你們肯定吵架了。她說,吵是吵了,不過,我們也隻是剛開始,誰知道以後還會怎麼樣。我說,我覺得他人不錯。她笑了笑,低下頭看了看握在一起的雙手,說,不要說他了,好嗎?我笑了笑,沒有再說話,看著窗外。窗外,到處都能看見正在建設的大廈,很亂,但似乎很有前景。西關什子還在挖。從我記事時這兒就一直在挖,好像每天都在挖。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就不能把這兒規劃得長遠一些呢?幹嗎一直像個破馬桶。父親常常回家對我說,老是看到民工們在大熱天挖路,真是可憐。他說,如果他當年不是考上大學,很可能現在那裏挖路的人裏麵就有他,說不上都有我呢。我媽就取笑他說,如果你考不上大學,我就不會嫁給你了,哪裏還有子傑呢。報紙上也經常有民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的新聞,每次看過後,父親就會在好壞裏重重地歎息,然後發一頓牢騷。
我第一次發現拍電視是一件最沒意思的事。以前我曾幻想過將來若能當一個導演,把我們這代人的生活搬上熒幕,讓前幾代人看看我們這代人到底是怎麼生活過來的,我們究竟經曆了怎樣的內心苦難和無奈,讓他們看看我們無聊的童年和艱難的少年,可是現在一看,一個小小的詩歌TV,就要花那樣大的代價,真是無聊。幹嘛要讓別人認同我們呢?我們其實生活得不挺好嗎?至少沒有戰爭,至少沒有饑餓。
……
Away,I’drathersailawaylikeaswanthat’shereandgone.
……
我哼起了《老鷹之歌》,坐在一旁享受朗莎的微笑。她渾身都充滿了活力,一舉手一投足都好像是一股力量在舞蹈,在流動。累了一個下午,導演說隻能用一點點,可能周末還得拍。我們在一起吃了晚飯,就一起坐車回學校了。一路上,她又說又笑,老問我她當時的動作和表情怎麼樣。我實際上並沒有在意她當時的表情合不合要求,便笑著說,玩罷,幹嘛那麼認真,你下次就放開拍,大不了不拍了。她卻不這樣認為,她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她一直有個理想,就是想當個電視主持人,如果這次演好了,說不上就能和電視台的導演們搞好關係,就可以實現她的理想了。她這樣一說,我還真覺得她適合這個角色。不過,我覺得她想得太遠了,也太有目的性了。
到了學校,我們下車一起往回走。她問我願不願意繼續幫她,我說,當然了,能為你效勞是我的願望。她笑著問我:
“你一直這樣對女孩子嗎?”
“不,以前我不會說好話,因為我覺得那樣很俗,很淺薄。自從見你後,我就會說了。”我說。
“那你的意思是我很俗了?”她不高興地說。
“我的話還沒說完。我的意思是,我對你說的話是順乎心意的。我是怎麼想就怎麼說了。我現在覺得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在一起,重要的是高興。不高興就不要在一起。”我認真地說。
“周末你有時間嗎?”她問我。
“當然,隻不過,我總是覺得你男朋友也許會吃醋的。”我笑著說。
她不說話了。走了幾步,她突然問我:
“你那天晚上說的那些話也是真的嗎?”
我的臉有些紅,不過,我還是說了實話:“當然是真的。那是喝了酒嘛!”
分別的時候,她望我的眼睛有些不對。她祝我做個好夢。
周末的時候,我開著車來接她。我說:
“要不把你男朋友也帶上一起去。”
她看著我說:“你真的想讓他一起去嗎?”
“當然,不然的話,我會愛上你怎麼辦?”我笑著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變得這麼油腔滑調。
“那不正好嗎。”她笑著上了車。
走在路上,我們還一直笑著。我說: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見你,好像就藏不住話,心裏怎麼想,嘴裏就忍不住了。以前我真的不是這樣的人。南子也說我以前看上去扮酷,好像很憂傷,還有些深沉。真是太可笑了!”
“你騙人。誰會相信你啊!”她笑得很清脆。那聲音像是山泉在陽光下奔跑,發著光。
“相不相信隨你,反正我也後悔,幹嘛就藏不住話了呢?”我笑著說。
“老實給你說吧,我們女生宿舍常常在議論你呢。”她說。
“怎麼會呢?”我說。
“還不是你以前那位女朋友製造的。我們就想,那麼漂亮的女孩子你都不想要,還會要什麼樣的女孩子呢?不過,那時我還不認識你。我是怎麼認識你的你知道嗎?”她顯得很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