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是值得高興的,四月裏的天,太陽暖洋洋地照起來,滿地開起花,滿天飄著雲,橫幅扯著,彩旗飄著,奶奶隔著車窗看一看,樂得笑眯了眼睛:“弄得好I弄得好!真是弄得好!”
這些小輩的人不懂奶奶心裏麵的酸楚啊,幾十年了,她扶著太公顛顛倒倒從這條道上家破人亡地走出來,又終於能帶著兒子踩著祥雲走進去——下得車來,人人都在跟她問好,人人都在跟她說笑,哪個敢說她的不是。她走到曬壩上,看著這塊老地方今天也煥然一新了,搭起了亮閃閃的舞台子,扯上了紅豔豔的紅綢子,背後一塊水墨畫般的大背景,映著春花春水,寫著“春娟豆瓣百年慶”——她緊緊捏著爸爸的手,捏得皮都要粘到他手上了,爸爸就說:“媽,我們先去會議室坐一下,等他們來。”
奶奶就定了心神,端起架子,跟爸爸到會議室裏麵去。曾主任屁顛顛地泡來兩杯茶,連聲說:“薛廠長好,老太太好!”
“好!好!”爸爸打發了他出去,喝一口花茶覺得人都舒朗了,“媽,等會你好生看啊,節目隻有那麼精彩了,姐和都出了好多力!”
鍾擺嘀嘀嗒嗒走了一陣,人也一個個來了:打燈的,調音的,跳舞的,寫字的,舞劍的,朗誦的,說相聲的,打快板的,陳修良來了,鍾師忠來了,姑姑也來了,最稀奇的是姑爹這個黴到了的也聳頭聳臉地跟在姑姑屁股後頭來了。爸爸看了他一眼,他呢,忙著給姑姑端茶送水,像是忘了爸爸幫他說好話的恩情一般。
也罷了,經了幾番風雨,爸爸也算是把這些看穿了。一群人互相打了招呼,問了平安,就坐下來喝茶嗑瓜子吃水果,熱熱鬧鬧地像開茶話會,就等著大伯過來大戲就要開演。
大伯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大家閑得無聊了,姑姑說:“這知明跑到哪兒去了,怎麼還不來?”
爸爸還不知道怎麼搭話,奶奶就樂嗬嗬地說:“他早上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今天要給我一個驚喜。可能是去準備了。”
爸爸一聽,心裏就有了數。想說:“所以我會做事呢,今天把女朋友帶回來就是對,今天認識了,明天一起過大生!”
說到過生,他又忽然想起了樓上辦公室裏頭的壽聯還沒掛起,他就一拍大腿把曾主任喊過來,讓他搬下來給老太太賞一賞,早點掛出來,好給她個高興。
“真雞巴撞了鬼了!你說你奶奶那個人,哪個摸得到她在想啥子嘛!”後來想起這事情,爸爸還是沒明白,拍著大腿罵了一句。
本來大家都是在誇著:“好啊!”“這個有點意思!”“寫得好寫得好!”一副一副看過去,轉眼間就看到了陳修孝那張,爸爸還得意地抖了一抖那卷軸,對陳修良說:“師父,來看一下嘛,我嶽父寫的。”
鎮上稍老一點的人都知道,陳修良和陳修孝本來就是一家裏的堂兄弟,不過富來親熱窮來遠,走動得不勤——不管怎麼說,也是一門親戚,陳修良就把煙杵了,興致勃勃地走過來看對子:
英蓮八秩,萱草堂前弄瑞鶴;
春娟百載,薑桂庭中迎靈龜。
鍾師忠念了一遍,說:“勝強,你丈人有點文采哦!寫得費了心的!有意思!有意思!”
爸爸也是這麼覺得的,他轉過頭去看奶奶,等著聽老太君的表揚話——鬼想得到!他就眼睜睜看著奶奶變了臉色。
奶奶真是變了臉色,不是一般地變了臉色,一張臉刷白了,她啪地站起來,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媽,你咋了?”爸爸趕緊問她。
她一句話都不說,轉過頭去,推開椅子就走了出去,居然還走得飛快。
爸爸看著姑姑,姑姑看著爸爸,姑爹左看又右看。鍾師忠一個外人看哪兒都不好看。爸爸對著門口喊:“媽!媽!”他還想追出去,卻被人一把拉住了。
拉著他的是姑姑,她這隻手拉過爸爸,那邊轉頭對著陳修良說:“你還不趕緊去!還坐在那幹什麼?”——陳修良像被榔頭打了一下一樣站起來,追了出去。
爸爸從來沒聽過姑姑這樣說話,嚇了一跳,心裏麵好像被誰踩了一腳,通電一般痛得全身一縮。“姐,怎麼啦?”他問。
“你不管,沒你的事,讓他去。”姑姑看著那副對子,又看了一遍。
“這對子怎麼啦?”爸爸也看了一遍,沒看出半點名堂。
“是啊,莉珊,怎麼了?”姑爹也跟著問了一次。
姑姑沒理他,跟爸爸說:“勝強啊,你還是把這對子收起來吧,不要用了。你嶽父那邊,就隨便想個借口敷衍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