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雲:
苦樂誰禁誰不禁,卻出在人心。
不經斧鑿不經火,煉不顯黃金。
妙用投機淺也深,幾個是知音。
一枝剪彩一枝絲,繡已作花簪。
右調《眼兒媚》
話說常總鎮備了聘禮來定昌小姐,昌全不好推辭,隻得將禮物著人送進,與杜氏去看。杜氏早忙忙碌碌的查收。不期秋素這丫頭嘴快,竟瞞著春輝走進小姐房中,一五一十的盡情告訴了小姐。小姐在牀上,正昏昏沉沈,忽聽見秋素來說,知收了常家的禮物,不覺驚醒。遂說道:“罷罷罷!我這段姻親,大約前世無緣,今生已矣。不料昔年與唐家哥哥臨別叮嚀之言,果不出他所料,恰恰應在今日。我當日原設死誓,今日豈可偷生負約?所可恨者,今在天涯盡頭,不能使他聞知,以明我誌耳!”
遂叫秋素在篋中,取出他自己做的詩詞曲兒,看著燒了,又叫取筆硯來,欲作一首斷腸詩,留與他日後聞知,也見我前言不謬。秋素忙送過筆硯來,小姐舉筆在手,忽又想道:“我好癡也!生前尚無一字相聞,怎尚作死後計耶?倒不如我早早速死,倘或一靈不昧,飛向天南,尋著哥哥,再結來生罷了!”乃將筆往地下一擲,遂大哭道:“哥哥,我妹子今日不負初心矣!”
言訖,一口氣轉不過來,竟奄然長逝。秋素在旁,忽見小姐雙目緊閉,四肢筆直,慌忙連叫幾聲小姐,見不答應,再走近牀前,將小姐身上一摸,早漸漸冰冷。秋素慌張,大哭起來。此時房中並無一人,俱在外邊收拾常家送來的聘禮,隻有秋素小丫頭在房中。今忽見小姐死了,一時害怕起來,遂不顧性命跑出房外,一路大哭叫道:“奶奶不好了!小姐死了!”
杜氏正在料理未完,忽然聽見,嚇得魂不附體,忙將禮物丟下,趕進房中。見小姐死在牀上,竟擂天倒地大哭親兒。春輝、秋素同眾婦女,俱趕來哭做一團。杜氏忙著人去報知老爺。昌全正同著來親飲酒,忽然見報,遂不顧他二人,慌忙搶入房來,撫屍大哭。隻見小姐手腳雖然冰冷,卻喜心頭溫熱,還微微跳動。連忙對杜氏說道:“孩兒心頭尚熱,你們且不要哭,亂了主意。”杜氏隻得停哭,大家守著。
卻說周重文同著吳趨,飲了半日,隻道昌全進去收禮,不期去了半日,尚不見出來。家人又不敢稟報。又飲了半晌,忽見一個家人走出,慌忙稟說昌小姐如此這般。周重文、吳趨聽見,大驚失色。吳趨道:“這事卻怎麼處?”周重文也一時無法。二人麵麵相覷。不一時,昌全在內含淚出來,說道:“小女無福,一旦天奪其年,有辜常總戎絲蘿之望。”二人也甚歎息。昌全道:“今將來禮,敢煩吳先生帶回,與小弟多多致意。”遂即叫人將原禮退出。
吳趨正欲收拾作別,隻見昌家一人飛走出來說道:“老爺恭喜!小姐又回生了!”三人聽見,又一齊驚喜。周重文便說道:“小姐死後回生,則小姐之病無恙矣。”昌全、吳趨忙問道:“老大人何以知之?”周重文道:“自古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祿。』小姐此病不久自痊。況且今日常寅翁一團高興,喜事匆匆,焉可說此不利之言去回複他?若依我看來,如今這些禮物,且不必退回,權且留下再看光景。莫若借重吳先生,回去且秘而不言為妙。”吳趨細想,也不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隻得依了周重文之言,將禮物放下。遂對眾人說道:“昌小姐偶然氣急,今已平複如舊矣。”於是眾人依舊歡歡喜喜而回。正是:
又驚又喜又疑猜,任是聰明想不來。
盡道一時人事巧,誰知天別有安排。
卻說昌小姐因一時感痛傷心,又是幾日不曾飲食,一口氣噎住,遂致手腳冰冷,儼然死去。今杜氏聽見昌全說他心頭未冷,尚微微跳動,遂不敢痛哭。忙叫人去快取薑湯來灌。不一時取到薑湯,杜氏拿瞭望著小姐口中輕輕灌入,一連灌了幾口,忽小姐口中微微氣出。杜氏見了大喜,叫道:“我兒快些蘇醒!”又灌了兩口,隻見小姐回過氣來,說道:“哥哥我好苦也。”開眼一看,見母親在旁遂流淚,道:“孩兒命苦,已拚一死,何必又勞母親救回。”
杜氏已聽見小姐叫出哥哥二字,早已留心。因說道:“我二人暮年得你,愛如至寶,並無異視。滿望將來娛我晚景。孩兒事我二人,孝過嫡親,亦無彼此之嫌。況在此死生之際,孩兒若有心事,不妨與我說明,我好作商量。”
小姐連連歎息道:“孩兒不肖,實不便於明言。然事已至此,總是一死。與其寂寂無聞,又不如言明而死,死也快心。”遂將自己在鳳家,從小已受了唐家表兄之聘,到後來各自長成,又詩句較才,相憐相愛說了……“隻指望長大於歸,不期鳳家父母觸奸遭難,孩兒失散途中,又蒙爹爹救歸,母親視為己出,實為不幸中之大幸。又不期父母憐惜孩兒,欲早遂室家之私。固是莫大之恩,但不知孩兒癡蠢,隻知守節義為重,視身死為輕。隻可惜負了父母深恩,今生不能補報,隻好容來世作銜結之償罷了。”說罷,淚流不止。
杜氏聽了,說道:“孩兒且自耐煩。既有此一段姻緣,焉能強你?不妨謝絕常家就是了。”小姐道:“若得母親為孩兒作主,使孩兒守義。俟月缺重圓,恩如天高地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