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全別過了吳趨、周重文,即忙入內,見小姐回生,歡喜無限。杜氏又將女兒的心事悄悄說知,昌全隻要女兒病好,便滿口應承。說道:“隻要孩兒無恙,回也容易。”此時小姐身子,原不是甚麼榮衛偏枯,膏肓受病,止不過斷了幾日的飲食,鬱痰氣結。又聽見父母收了常家聘物,一時氣塞痰迷而死。忽被杜氏將熱薑湯連灌,趕散邪痰,回過氣來,今又見父母許他肯退常聘,不覺神舒氣暢。杜氏又終日看守調理,漸有生機。正是:
節義若虧拚一死,高堂諒我又回生。
自關風化人倫事,不是尋常兒女情。
小姐在牀月餘,身子方得平複。卻說昌全見女兒病好,雖是歡喜,然為著常家之事,心中著實驚憂。終日眉頭不展。一日,對杜氏說道:“常家這頭親事,原不大差。誰知女兒心中有此情由。前日聞死,已打點將禮物退去,又不期女兒回生。周重文又再三叫我收了,日後若嫁女兒,又是這樣烈性不嫁,今又收了常家禮物,如何回他?這事目下雖然挨過,到底不是了結!卻怎生區處?”杜氏道:“我這些時,在女兒麵前從不曾提著常字。口口聲聲隻說是回絕了。我又吩咐春輝、秋素也是如此哄他,他便歡歡喜喜,留得性命。若使他聞知此事未了,一定又要死了。”
夫妻二人想來想去,事在兩難。忽一日,常總鎮差人來送催妝並嫁娶日期,昌全一發驚慌,隻推說自己有病,不便查收,相煩周重文收了,打發來人回去。自此昌全連周重文也不敢去見他。周重文著人來問,又見他不十分有病,周重文甚是疑疑惑惑,遂自己步到昌全私第來。昌全無法,隻得接見。周重文說道:“聞得令愛貴恙已全好了,果不出我所料。但常寅翁吉期已近,常寅翁雖不過望妝奩,然先生也要打點些,以遮世俗之眼。”
昌全蹙著雙眉說道:“若隻要妝奩遮眼,這還容易。但恐要人陪伴妝奩,則是苦事了。”周重文見他說話不明不白,因而驚訝道:“聞知令愛尊恙已全好了,先生更有何慮?”昌全聞言,愈加不樂道:“小女雖然好了,隻怕我晚生又要死了。”周重文道:“先生往日,襟懷磊落。今日說話,為何吞吞吐吐,大不相同?得毋有曖昧難言,不欲向知己說乎?”因又再三盤問。
昌全見事不可瞞,隻得垂淚說道:“小弟之苦,一言難盡!小弟自蒙勾攝,夫妻、父子一齊出門。行至中途,隻因小兒尚在孩稚,不便同行,隻得忍心割愛,繼人撫養。不期到此,幸蒙大人帡幪覆載,得致身至此。此恩此德,無以加矣。又不期前次同大人剿撫天雄關之亂,軍中獲一幼女,流離可憐。小弟見之不忍,遂帶歸撫育成人,以圖娛我晚景。不期他聰慧多才,小弟見了驚駭。再細細詢問,方知他是禦史公鳳儀老先生的閨秀,一向殷懃膝下,過於親生。小弟夫婦愛之如寶,欲覓一才婿以快其心。奈一時無才,隻得因循下了。又不期常總戎前番留飲,接見他令公子,端莊穩重,又且文學可觀,私心愛慕。又蒙大人於中牽結絲蘿,遂不自揣,竟欣然從命。又不期小弟應允之日,即小女起病之日。小弟隻道偶然,尚不在心。又不期常總戎才行過聘來,小弟尚未及收清,而小女聞知,已早死去。弟婦百般灌救,幸得回生。再三細問其得病之由,小女方說出當年幼時,曾在鳳家受過唐家之聘。唐鳳原係表親,幼時常常往來,曾與唐表兄詩詞唱和,曾與唐表兄立誓定盟。今雖流離不知生死,然其貞念,要敦從一之節。故一聞許嫁常公子,即懨懨抱病。一聞受常公子之聘,即以死自明。小弟與弟婦問明,彼時隻要他的病好,隻說常聘已退。小女信為實然,故調養至今,方覺如初。但常聘實未退回,今又送了娶期過來,小女到了臨期,自然是死。小弟已知事情做拙,愚夫婦日夜思維,別無生計,隻好挨到臨時。待小女死後,愚夫婦亦即相繼而死罷了。”說罷,淒淒哽咽。
周重文聽了昌全這一番說話,殊覺驚訝。再三躊躕,也一時無法可處。因說道:“原來令愛,原是鳳老先生閨淑。我聞鳳老先生,丹心耿介,觸奸被謫,今還尚在。忠臣也,令愛一個忠臣之女,豈肯失義?自然要輕生了。但我想常寅翁這事又不能中止,如之奈何?”兩人相對默然。
不期杜氏見周重文過來相會,又因話長坐久,遂備了數種果物點心,又將天泉水烹了好茶,使春輝、秋素二人送將出來,與周重文、昌全二人吃。二人吃著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周重文因說道:“這段姻親,關係非小。當初是我讚襄而成,我今細細想來,若苦苦逼成,小姐有性命之憂;若回他不成,恐先生有不測之禍。到那臨期參差起來,連我也有些不便。這事怎麼處?”
周重文一麵說話,不覺手中的茶早已呷完。春輝在旁看見茶完,連忙翠袖殷懃,仍將那壺內的苦茗,連忙輕移蓮步,走至周重文麵前,複又篩上。周重文忽抬頭,看見好一個清秀女子,隻見他白白的臉兒,彎彎的眉兒,細細的腰兒,小小的腳兒。頭發披肩,正在破瓜之際,大有豐韻,綽約可愛。周重文看了,甚是喜歡。因暗想道:“這件事情我有計了!我若不為排解,使這有才女子,守義佳人,一旦捐生,豈不謂我不智?若欲兩全,必須如此。”因對昌全說道:“這個女子倒也生得清秀,隻不知可識些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