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日,氣氛猶為沉重。
耕煙恍惚覺得,在某個睡醒之後的清晨,看到白矜雲,他的臉頰幾乎凹陷進去,整個人都消瘦了,精神亦是委頓。
耕煙試圖安慰他,但才發現他心裏的那堵牆赫然又重新立了起來,他隻是笑,清清淺淺的,看得出並非發自內心,而僅僅是一種願望的表達。
——他想笑,但笑容虛假。
耕煙不管問他什麼,他都說,還好,放心,我自會處理。這些拒人千裏之外的言辭,讓耕煙聽著難受,但又責怪不起來。
反倒為此憂心忡忡。
還有的時候,耕煙也看到薛如珩,這女子在她的印象中,總有一副銳利的眼神,可薛印山死後那種眼神變成了逃避的,渙散的,虛弱無力的,她是無心和耕煙計較什麼了,沒有什麼比失去父親更讓她痛心疾首。慕容天晴常常陪著她,也不說太多的話,但個中愛憐清晰可見。
耕煙開始覺得自己多餘。
盡管悲傷的情緒一直都感染著她,可她除了以旁觀者的姿態看身邊每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她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好做。於是大多數時間她都到後山的馬場,自己不敢再貿然騎上去,但遠遠的看,看馬,也看風景,勉強也能對付一天。
太陽落山的時候耕煙猛然覺得自己如今的狀態很像在等死。
她禁不住掩麵低聲啜泣起來。
慕容天晴從背後出現。
“對劍氣山莊的人來講,你跟我一樣,不過是個局外人。”他並不清楚耕煙流淚的原因,隻是在她旁邊坐下,然後自顧自的說起來。
“你怎麼會跟我一樣。你是如珩姑娘的未婚夫。”
慕容天晴愕然道:“未婚夫?”
“就是說,你們將要成親。她將是你的妻子。”耕煙解釋。
“嗬嗬,那是以後的事了。”慕容天晴幽幽的說。言語神態間,似乎對這段感情猶有保留。
耕煙知道自己不便細問,於是岔開話題:“有沒有覺得,今天的夕陽特別美?”
“嗯。”
“記得小的時候,我一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就很盼望看到滿天的星星。”
“為什麼啊?”
“因為它們都是我的朋友啊。我覺得,它們可以聽到我說的話,可以幫我達成心願。看著它們,還會有一種安靜的舒暢的感覺。”
慕容天晴望著耕煙的側臉,她的鼻梁高高的,下唇略厚,還有滿頭金發,與這裏的女子,有著難以名狀的差異。於是慕容天晴也問了跟白矜雲相同的問題:“你不是中原人?”
耕煙照舊回答:“你知道北邊的回鶻麼?我的家鄉,就在比回鶻更遠的地方。”然後還半真半假的,說了一些家鄉的事。慢慢的,夕陽徹底沉下去,半個月亮爬上山頂,隱約可看見稀疏的星。偶爾吹過的風,還帶著清泉一般柔和的涼。
有女子泠泠的聲音響起: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慕容天晴擊掌叫好:“這是你作的詩?”
“這叫詞。”耕煙糾正:“不是我作的,是秦觀。”
“秦觀?是你朋友?”慕容天晴又問。
耕煙這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唐朝,詞還隻是雛形,更別說有誰知道秦觀,知道這經典膾炙的《鵲橋仙》了。
“算了算了,不說這個。”耕煙擺擺手,問:“你會騎馬麼?你能教我麼?”
慕容天晴笑道:“你不怕疼?”
耕煙憨憨的揉了揉鼻子:“不怕,有你看著我,我不會再被馬兒拖著跑了。”
但慕容天晴教耕煙騎馬一事,卻惹來薛如珩的不快。她質問他:“我爹死了,我二叔和師兄們都忙著追查凶手,你做了什麼?”
慕容天晴淡淡說道:“我能做什麼?”
薛如珩略有遲疑,道:“起碼你可以陪著我,安慰我,而不是跟別的女人私相授受。”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慕容天晴擰著眉,說不清心裏是何滋味。他早知,他未過門的妻子性格刁鑽,脾氣古怪,自幼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還總有旁人的殷勤諂媚相護;而他自己,平庸卑微,若不是他的師父柳一笑和薛印山算得上至交好友,他和薛如珩的戀情隻怕很難被認同。
這是他的心結。
一直一直都在他身體的左上方,盤根錯節。
後來,柳一笑病逝,薛印山覺得自己再也不用顧忌朋友的麵子,對他的態度驟然轉冷。
他不是不知道。
但薛如珩對他說,此生非君不嫁。
就是這樣一句話支撐著他,像苦海泛舟一樣的熬。
如今,熬到薛印山過世,他的身份在這一場浩劫裏尤其體現出尷尬。很多事情他都插不上手。而他更不願走在薛如珩的後頭,像影子似的,卑微,埋沒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