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牡丹開了。
千片赤英霞燦燦,百枝絳點燈煌煌。照地初開錦繡緞,當風不結蘭麝囊。東,南,西,北,四麵皆堂皇。滿城盡是馥鬱的花香。
一襲美景,半碗醇釀,正欲和著洛陽城大好的春光咽下肚子去,酒樓上卻來了人。
來的是劍氣山莊的人。
那已經是白矜雲和薛如珩會麵之後的第九天。這九天他一直在洛陽城裏閑逛,看上去儼然一個外地來的遊客。薛如珩說,師兄若繼續在洛陽尋我,蔣世安必定會把多數精力放在洛陽,他生性多疑,不清楚這葫蘆裏裝的什麼藥,自然就不敢掉以輕心,這樣,我再女扮男裝回到玉積山,監視蔣世安的一舉一動。原本是他在暗,你我在明,如今你我卻在暗處,令他防不勝防,追查起來,也便容易得多了。白矜雲擔心薛如珩的安危,不肯答應,可他了解自己的師妹,她的孤高,自負,再加上生性的倔強,有些事情她一旦認定了,別人怎麼反對也是無濟於事的。他隻好與她約定,半月之後倘若沒有消息傳來,他便要返回邠州。
隻是沒想到,不足半月,劍氣山莊派了人來洛陽找他,而且是很不客氣的,說:“莊主要你立刻跟我們回去。”
“回去做什麼?”白矜雲呷了一口酒,淡淡的問。
一把劍,倏地橫在麵前。
“莊主要你立刻跟我們回去。”
仍是重複這句話。
好像他們就隻會說這句話了。
白矜雲猛然有不好的預感,心道,莫不是如珩有事?緩緩的放下杯子,起身說道,我跟你們回去。即使忐忑,也要強做鎮定。
回到劍氣山莊,在門外的時候,有兩名弟子向白矜雲作揖,說道:“請六師兄卸下所有的兵器,這是莊主的意思,冒犯之處,還請六師兄見諒。”
那種忐忑的預感,又多了一層莫名的惶惑。
劍氣山莊沒有牡丹。
隻有冰冷的海棠。
一簇一簇,如浸血的顱骨。
正廳的門敞開著,遠遠就能看到肅穆的人群。他們全都盯著白矜雲,有的像對仇人,有的像對陌生人,還有的,拿出一種同情的憐憫的難以置信的眼神投向他,他的步子遲緩了,四肢生硬。
在前腳跨進門檻的那一瞬間,呼吸驟然停頓,爾後演變成細微的顫抖,從身,到心。
蔣世安的旁邊站著一名少女。
鵝蛋臉,膚如凝脂;柳葉眉,明眸善睞;高高的鼻梁,鼻尖圓潤而小巧;唇角分明,下唇略厚,鮮豔而飽滿;左邊的眼角下,還掛著一顆滴淚痣。
她,是,竇,耕,煙。
闊別數月的。魂牽夢繞的。
耕煙。
白矜雲從未在眾人麵前如此失態,一個箭步,衝上去抓著耕煙的手,喊道:“耕煙耕煙,我終於找到你了。”
可是,耕煙竟然麵無表情的,拂開白矜雲的手,轉臉望著蔣世安。蔣世安做了一個手勢,旁邊的六名弟子齊齊圍過來,將白矜雲反手扣住。
“你們做什麼?”
“就是這個人,殺了你們薛老莊主。”
這句話是耕煙說的。
白矜雲頓時覺得,自己仿佛跌入了萬丈的深淵。
“耕煙你在說什麼?”
“我說,薛老莊主所中的毒,是我下的,而指使我這麼做的人,就是你,白矜雲。”耕煙冷笑著,那笑容帶著邪魅,是白矜雲從未見過,連做夢也不曾想過的:“他說,薛印山瞧不起他,不肯將莊主之位傳給他,所以他要報複。而青鸞劍,亦是被他所盜。”
“你胡說!”白矜雲怒發衝冠,六雙手,亦齊齊被他掙脫。他看著耕煙,痛心疾首的看著,而耕煙仰麵望著他,表情裏有輕蔑和嘲諷。那是一張多麼美麗,而又多麼陌生的臉啊。或許,隻有眼眸中一點閃爍的淚光,才是惟一熟悉的地方了。
“來人啊,將這個叛徒給我拿下。”蔣世安喝道。同時耕煙亦被人縛住雙手,從側門離開了。
盡管是耕煙的一麵之詞,而且疑點尚多,並沒有足夠的說服力。可白矜雲知道,如今,劍氣山莊以蔣世安為馬首是瞻,他這樣隻手遮天,他說什麼山莊的人都是會聽的了。而單憑自己一己之力,沒有實質的證據,亦難洗脫罪名。
這是一個局,也是一出戲,做給山莊的人看,亦做給整個江湖的人看。
看蔣世安如何明察秋毫。
再看白矜雲如何欺師滅祖。
白矜雲輸了,從踏進山莊的門檻,亦或更早的時候,他已經輸了。
他被囚禁在汙穢的地牢裏。他從牆壁的縫隙,看到了對麵,在角落裏像尺蠖一樣蜷著,動也不動的耕煙。他喚她,耕煙,耕煙。又問她,為何要說謊,幫著蔣世安陷害自己。可是耕煙一個字也不回答。甚至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像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