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漢堡(1 / 1)

到德國後,走過幾個城市,感覺交通秩序很好,沒有看到車禍。從柏林去漢堡的高速公路上,總算是遇到塞車,長達三公裏多。警車趕來,從三車道中間留出的道上鳴笛馳過。被塞的車各在其道,無一輛夾塞超越。這隻好下車來吸煙,看路旁田野上的牧場風景。幾匹馬在悠然地吃草,不遠處是馬廄和屋舍,隔開牧場的是木樁或水渠。同行車與旁邊司機搭訕,當然隻是用微笑、手勢。司機將車上懸掛的一隻黑蝙蝠送他,他禮尚往來,送去一塊絲帕。還留了影,片刻間有緣交了個朋友。車開後,有人一看黑蝙蝙的字樣,原來產自中國。德國人把這種漂洋過海的吉祥鳥又完壁歸趙,那德國司機肯定也不知曉黑蝙蝠姓中國。

在陽光中到達漢堡,去中國酒家用午餐。德國的中國菜幾乎區別不大,連店鋪裝修陳設也似乎出於同一工匠。隻是這家距漢堡火車站不遠的中國餐館,態度更為融洽熱情。小姐是越南人,一臉的笑,能說越語、粵語、普通話,還有德語,不簡單。吃著麻婆豆腐、粟米羹、炒麵,音樂裏是黃土高坡。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店家是我家住在漢堡,遠離中國,為了生存我們四處奔波。能把根紮在此地,想來並非易事。

漢堡是很大的海港碼頭,沿易伯河而下,出黑爾戈蘭灣,可彙入北海。城中也航道縱橫,類似於中國南方的小城鎮,街道即是水和舟船。正逢8〇〇年港口大典,曆史的大帆船泊在港口,有好幾萬人集聚於此。幾天來,從未看到這麼客人,擁擠不堪,人頭攢動,熱鬧非凡。類似中國的趕廟會,什麼小吃,雜耍,搭台演藝,無奇不有。

我們的黑頭發被夾雜在一片黃頭發中,顯得稀疏孤單。稍一駐立,前後左右即被人高馬大的黃頭發所淹沒,讓人有離群失散之恐慌。空中是直升飛機和跳傘,把字母的標語寫在天上,令萬人舉頭仰望。更多人乘船遊覽港口,看古船,看港口風光,看人群。

舵手背對我們,在掌舵、鳴笛、導遊。因為風趣,導遊的解說不時引起一陣陣笑聲。是黃頭發的人笑了,我們沒笑,我們聽不懂德語,不知有什麼可笑,我們成了文盲,但當我們自己對話時,黃頭發成了文盲。我們有著急的時候,他們有時也急壞了。誰都有莫名其妙、目瞪口呆的時候。

在古船的翼下遊動,在兩岸是高樓的峽穀中航行,感到一種巨大的壓抑和恐懼,一種森然冷峻的美的享受。兩岸的樓,多是倉庫,直接可將貨物起吊至門口入庫。古船的帆,有卷起的,有揚起的,曾經在大西洋、太平洋寫過一頁難忘的史記。

岸邊是教堂,是漢堡這座古老、大氣磅礴而又典雅的水城。在市政廣場,鴿子、天鵝,還有一對對鴛鴦,在湖水邊,在台階上時起時落,有喂食的禿頂老人在專注地養護這些生靈,供遊人玩賞。廣場一隅的塑像前有幾個青年人在滑旱冰,他們的活力令人羨慕,而他們的頑皮卻使我敬而遠之。還有,一對青年男女坐在廣場邊的欄杆上,長久地接吻擁抱,不知是在表演,還是自我享受。他們似不在乎別人怎麼看,隻是自己舒心就行,甚至有點誇耀,意思是我們多麼幸福啊!我想起德國現代作家圖霍爾斯基,他曾寫道:“那是在漢堡,任何安排合理的旅程都應該在這裏終止,因為漢堡是德國最美麗的城市。事情發生在—麵由三塊鏡片組成的鏡子前麵。這麵鏡子掛在阿爾斯待湖畔的一家旅館裏。—個男人在照鏡子。”這家夥在臭美的時候,瞥見對麵樓層的窗紗內有一少婦在注視他。這是對美的恭維。他竭盡搔首弄姿,甚至來個側手翻的把戲。結果,那女人卻原來是一個掛件大衣的木質衣架及棕擱樹而已。

走在阿爾斯特湖畔,我看見了小旅館,望著窗前的鮮花,卻未能找到上述故事裏的情景。可能,那愛虛榮的先生正在湖中玩舢舨呢!而圖霍爾斯基已於六十年前自殺,當時他所效力的《世界舞台》編輯部被法西斯查辦,他和他的著作也被查禁,便告別人世了。他的幽默俏皮,已不屬於現實陽光下的湖邊的空間。

繞湖是富人的別墅群,各式各樣華美的屋舍、花園、樹林,這便是貴族的所在。臨湖有廣闊的草地,那鮮嫩的綠,讓人目眩。建築的藝術,環境的優美,居處的舒適,使我輩讚賞不已,卻也有望塵莫及的愧羞。人們在創造財富,這種財富變成了藝術的生活實體,贏得的當是理想的自由感,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包括圖霍爾斯基筆下愛虛榮的那個男人。而人,善則追求美,惡則嗜血成性,人類的曆史原本不是一部田園詩。

車子路過漢堡紅燈區,廣告、圖片、雕塑、櫥窗,無不充滿性感的昭示。隻是門庭冷落,空寂安靜,秘密當然是過路者不得而知的。也可能是漢堡港口大典日,紅燈區,尤其是商業區—律很冷清。過往的人流和車子,大多也非漢堡本地人。他們和我一樣,也陌生於這裏,不時去請教地圖。

其實,我也是未帶地圖的旅人。即使有地圖,也如語音一樣,皆屬陌生的麵孔。

《美文》一九九八年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