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數天來,在所有下塌的旅店裏,第一次有燒開水的設施,可以泡一杯帶來的白沙綠茶,爽一爽心,過過呷茶的癮了。海南島的茶葉,巴黎的水,泡在法國的瓷杯裏,可謂中西融合吧。這是在巴黎近郊的BLeuMarine酒店,窗外拂入春暖花開時節的晚風,略帶一點清涼的寒意。從這裏可見天邊絢爛的晚霞,有演習的飛機拉出的白線寫在天幕上。綠樹蔥鬱,細看是法國梧桐。這種樹從少時在西安常見到,此時如置身那座古城,事實上卻是梧桐回故鄉了,而我恰恰在異地,我和梧桐交換了一下位置。稀疏的小樓亮起燈光,偶爾駛過一輛轎車。周圍許是富人區,擁有這返回大自然的環境,清新的空氣和遼闊的空間。
下午在巴士底歌劇院附近的街巷用餐,那裏的街市則異常繁華,中國餐館,掛著日文字的紅燈籠。主人說在此地做生意,招待中國人,也招待日本人,東南亞人,實際是亞洲餐廳。就像我們看到越南牛肉粉,也一樣來了胃口。蒸餃,雲吞豬肉麵,油條,吃起來真是好味道。
那街市並不寬,轎車停了兩旁,隻留單行道過車。十字路口通往四周的小街,大多是咖啡店、酒館,咖啡的色調,昏黃溫暖的燈光,或密或疏地坐著喝咖啡或用餐的法蘭西人。有的坐在巴台上,高高地翹著腿。有的坐在一隅或窗下,悠然自得,稚氣十足,享受著相聚相依的時光。
我們的翻譯德國青年米夏說,德國人首先是吃飯,要有房子、汽車,然後是愛情,而法國人是吃飯第一愛情第二,甚至是愛情第一吃飯第二。看到咖啡館的男女幽會,看到街頭相依相偎的倩影,甚至於堂而皇之親吻擁抱的情景,就大致驗證了米夏的話。
有人講,在近代史的世界民族之林中,法蘭西素以“政治民族”著稱。他們的民族性格中的內在矛盾,是既崇尚理性又熱情奔放,富於幻想。法國大革命所倡導的某些價值取向,以到形成的“內戰式的政治風格”,今天仍在影響著法蘭西的思維。我們中國的“文革”,思維和行為方式所產生的“左派”、“右派”、“紅色恐怖”、“同傳統徹底決裂”、“群眾專政”等概念和口號,原來是的道的法國貨色。在近日巴黎的電視上,看見希拉克訪華。除此之外,我是知之甚少的。說“兩個法國人在一起必談政治”,如今我不知曉,我想,起碼一對情人在咖啡吧談生活談做愛的居多。
以往在法國小說裏,電影裏,美術作品裏,看到的英俊男人和漂亮女人,在這街頭三步五步即可看到。長發披撒,大步流星,目光炯然,眉清目秀,使人覺得隨處可見到阿蘭德龍,或艾斯梅拉達。
也就在香舍麗謝大街行走時,米夏說,阿蘭德龍據說就住這一帶,街上的超市和豪華商場,把高大雄偉的歐式古典建築群裝扮得氣度非凡。大街正中的半圓門洞是凱旋門。雕像是昨天的法國佼佼者,馬賽曲迎麵撲來,標示著那個時代的英雄形象和人生時尚。沿大道遠去,遙遙可見—個方形門洞,是大門塔,俗稱新凱旋門,門洞裏隻掛了一張巨大天幕,名字叫“雲”。周圍是聳入雲天的以玻璃幕牆為主的現代大廈,預約一個新的世紀的風景。
而艾菲爾鐵塔,較凱旋門晚一百年。從石砌的門洞,到鐵質的高塔,再到水泥鋼筋和現代觀念構成的大門塔,從襯料到造型,是世紀的跨越,是曆史的影子。艾菲爾鐵塔,據說是當初世界最高建築物,超過了金字塔。今天,它的半腰上霓虹燈的顯示是距2000年若幹天的字幕。曆史的鏈條,是不可以斷裂的,它綿延不絕,把人類的記憶叮囑於這些相對不朽的物體。
鐵塔說明了什麼?說明它是巴黎的象征?人類聰明才智的象征?產業革命和科技征服年代的象征?作為一種藝術建築物,在適應人類生活發展的新方向和新情感,它是活力,是生氣,是現代性。莫泊桑曾經在艾菲爾鐵塔餐廳上用餐,然而他卻不喜歡鐵塔,他常說:“這是在巴黎唯一看不見鐵塔的地方。”羅蘭·巴特則是將鐵塔當做他的符號,說:“它想述說一切”,“在本質上接近非理性的一種偉大的巴羅克式夢幻”,“吸引意義”,是“對天空的征服”,“所實現的是建築物的某種零度狀態,它不參與任何神聖的東西,甚至也不參與藝術”。人們的參觀,是對一神夢幻的參與,一種人性的直接消費,無疑也伴隨著一種世俗的商業活動。
遊覽艾菲爾鐵塔時,正遇上可能是日本人在塔下搭台,準備唱什麼戲。從飄動的燈飾和在場人的形象,可以這麼猜想。遊人在排隊,坐電梯登上高塔,可俯視巴黎全景。縮小若幹倍的鐵塔,可以在掌心把玩,僅值10法朗。人們想帶走這鐵塔,帶走的永遠是象征或“克隆”的胚胎。小雨霏霏起來,我被—位裹著頭巾皮膚黝黑的婦女擋住去路,她橡是阿拉伯人,懷抱孩童,手裏拿著一塑料水杯,裏邊放幾枚法朗輔幣。我讓開身子,發現她們同行者四位,一樣裝扮和營生。我想拍張照,艾菲爾鐵塔下的乞討者,說明什麼?不想說明什麼,隻是一張有趣的照片。三個高大英俊的警察過來了,深色警服上掛著精致的警棒和手槍,還有銀光閃閃的手銬。很不在意的樣子,也不失嚴肅,將四位婦女攔在一起,查看她們掏出的紙片,大概是護照一類。警察用報話機聯絡,乞婦們玩弄著孩童,很無所謂的樣子,甚至掏出乳房,癟癟的,向孩童嘴裏塞。小點兒的孩童,搖晃著步子湊近警察的腿,乞婦笑著好像在讓孩童與警察叔叔親近。警察叔叔很嚴肅,職業性不容他們微笑,他們在執行公務,最後放走了三位婦女,讓她們離開鐵塔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帶走了一位乞婦。我大著膽拍了一張照片,被警察瞅了一眼,我急忙走開。
這又能說明什麼呢?我不想找什麼刺兒,隻想捕捉作品的特定情形下的反差意味。剛剛進入巴黎市區時,在一處滿街中文字樣的街上行走,差點誤會了巴黎的形象。街旁垃圾雜陣,甚至在腳下,會踩上狗屎。亞洲人,有華人、日本人、東南亞人,也有黑人、阿拉伯人,當然還是法國人或者說是歐洲人居多。
在一處中國僑胞開的商場裏,我們可以用華語對話,一下子使自己變得聰明起來,語言十分流利。老人間:“你們從哪裏來?”當然是中國,是大陸,他是問從南方還是北方某個省某個城市來的,我說:“海南島。”他很有興趣地追問:“海南島?知道。海南島現在屬於中國嗎?”我說:“當然是中國,現在是一個省,經濟特區。”老人點點頭,似懂非懂,但無意追問到底。你從他善良的眼神中讀到了“家山相望”四個字,但顯得無所謂的樣子。我詫異,是老人的閉塞,還是我的閉塞?走向世界,走向海南島,世界與海南島的相互“走向”看來還要走很長的路。
巴黎有香舍麗樹大街,也有遺失在街上的狗屎,巴黎依然著名,依然偉大,也就在我用19法朗買—包駱駝香煙走出店鋪時,一位高大英俊而衣衫襤褸的法國青年把手伸向我。他的手裏放幾枚法朗硬幣,上下掂掂手掌,略彎著腰,滿臉潦倒和乞求的神色,喲,又一個乞討者。我說,我是中國人,窮人,你這巴黎人也會雁過拔毛不成?是的,我在盡快擺脫貧困和苦難,包括別人的貧困和苦難,是我希望遠離這種生存困境。再說,關心別人的難處,在巴黎還沒我的份兒。我還等著拯救呢?密特朗總統說,流浪漢和醉鬼是巴黎的—種景觀,多麼大度。我瞥一眼就走過去,聽他說了句什麼,我聽是“吝嗇鬼”,因為我回望時,他的表情變成罵我“吝嗇鬼”的神情,旁邊有臥在地上的酒鬼和乞丐,蹲著的是很凶的大狗。
在聖心大教堂前的台階上,也可見到蜷曲一團的小女孩和虔誠跪拜的小男孩,樣子不像法國人種,在乞討硬幣。不少黑人在銷售一種西紅柿樣子的工藝品,有一個黑人青年向法國美人兒搭訕,渾身肌肉在做高超的迪斯科式的扭動。沒等美人兒走開幾步,他竟側過身撤起尿來,當然是對著小樹林子。
上帝呀!多少種人種彙聚在聖心大教堂下,這是一個宏觀而微觀的世界。這裏也是一個微縮的巴黎,各色人等,三教九流,豪富雅士,窮漢浪女,擁擠在這充滿曆史文化和現代時尚的著名大都市裏,分享時裝、酒和美女,也爭奪稀薄汙濁的空氣。而那些遼闊的田野,卻為何少有人的蹤影?
在推開高大沉重的紅木門走入教堂前,我把一枚2法朗硬幣遞到老年修女的盤子裏。她披著黑紗,一臉虔誠的微笑,善良、寬恕、美好。也許可看做門票,也完全出於自願,不是沒錢有理別進來。教堂內一片肅穆和諧,彌撒的場景如此莊重,如此充滿詩意,在我是第—次體會到。主持者身著白衣,在吟詩,在詠經,觀眾聽眾是默默的一群不同膚色的人。燭光閃爍,那是心靈的光焰嗎?欲念的心,會在祈禱中複歸於平靜和安寧,十字架承受了一切不可承受的苦難。盡管我不信神靈,隻信自我,但在佇立於教堂的片刻,我自己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卑不亢。在鍾聲撞響的一瞬間,我的心在顫栗,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