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的士回來,計程表從13快速跳到117法朗,下榻酒店到了。天又下起雨來,在燈光下白茫茫—片。
三
凡爾賽宮在巴黎西郊,18公裏路程,因正值上班時間,車水馬龍,車子時停時行,蝸牛一樣足足走了1個小時。這裏原本是一座小村落,據說,路易十四於1661年開始在此建宮,曆時28年完工。嫌盧浮宮地盤不夠大,移居於此。之後,法國曆代帝王均居於此,皇族大臣亦在附近居住,直至法國大革命爆發。
當然;此處視野廣闊,綠樹無際,石頭呈方形鋪就的宮院,更是空曠寬坦。遊人絡繹不絕,川流不息,得排隊入內,在宮內長廊裏也一樣摩肩接踵。在盧浮宮,一些殿堂是人跡稀疏的。
昔日帝王今何在,空留金碧在眼前。輝煌,在這宮殿裏不失其含義。四周的巨幅油畫,色彩傳神,氣魄不凡,天花板也是迷人的畫圖。我看見,幾匹馬在天花板上奔騰奮蹄,我們仰頭看見的是馬的肚子和蹄掌,它似乎飛在天幕上,如天馬行空。
宮外亭園,人造的樹形設計精巧,綠地和碧湖,把後花園扮成絕少有的美境。一條綠波蕩漾的運河從園中流過,倒影參差,使大自然與曆史一起,讓人生出亦真亦幻的美感。
我想,法國的帝王莫非生活在不食人間煙火的美的藝術天地中。但統觀各類藝術品的內容或形式,這樣把當時的曆史留給今人,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男女老少,甚至從七八歲的孩子到七八十歲的老人,來自世界各地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人們,在此拜謁的不單是帝王,更多的恐怕是人類的勞動創造和文明的腳印。戰爭,果園,愛情,浪漫,怎是一幅“清明上河圖”可以了得。
如同雅綠園,如同盧森堡園,還有那個詩意盎然的楓丹白露宮,滿眼綠色,多麼使人賞心悅目。楓葉還是一片片亮綠,灌木和草叢裏開滿五彩六色的小野花。而楓葉紅過多少遍了,花開花落,草青草黃,陪伴過多少淒豔而美麗的故事。那位中國多情的詩人徐誌摩,是在此優雅的環境裏吟唱“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麼?隨處可遇的雕塑,有著柔美的人體線條,以及姣麗的容情。除去操持刀劍的武士不說,這裏的活的訴說確實叫人心曠神怡。
宮院旁有一老人像的浮雕,從他的口中湧流出泉水,可以當從來不關的水龍頭去看。我飲了幾口清新的泉水,又擦了把臉,坐在宮牆頭的石塊上歇息。去汲水的有小學生,有少女,有口渴的旅人。這當是生長的物質和精神的欲求。一個全副武裝的警察走過來,用手招呼我過去,嚇了一跳,等我跳下牆頭,朝他走去時,他卻轉身走了。原來,我是不可以失禮地坐在宮牆頭的。這裏不是黃土原野,不是田間地畔。流連於精美的藝術展現中,競容易使人產生倦怠,生理及心理的疲憊。那種浩繁斑瀾,以及封閉的長廊和廳堂,迫使人急於置身開闊的大自然的視野。
那些來自非洲沙漠的黑人,是和我一樣的異國人。他黑,我黃,這裏的主人是白的。黑人在宮門口擺了地攤,兜售打火機、首飾、鐵塔工藝品。這裏的陽光是法國的陽光,不是亞、非洲的陽光,盡管同樣暖洋洋地曬著我們。以至曬熱了我們的額頭。我同一個有兩米高的黑人在討價還價一把非洲手鐲,骨和銅的手工製品,很古舊的色調。在計算器上打出120,我按了30,他又按80,我按50,不是他搖頭,就是我說不。突然,這黑人得到什麼將突襲的訊息,忽拉—下拽起地攤的四個角,拎著飛跑到停車場去。同夥十多個黑人也旋風般逃離。我看見一輛警車飛速馳來,在擺地攤的地方繞了一閡,停了少許,又開走了。
黑人有驚無險,幾分鍾又回到原地。買主有中學生,有亞洲遊客。一位法國小女孩在撿地上掉的戒指一類首飾,然後還給黑人,買賣又重新續上。那位黑人走到我跟前,把那個手鐲遞我,重新在計算器上按出50,他讓步了,我們成交。我們做成一筆生意,彼此都滿意地感謝對方,他那原本讓人恐懼和以為野性的臉上,露出誠懇善良的微笑。我們再見,我們不會再見。當我以後望見手鐲,一定會記起他的黑麵孔。聽說白人看不起黑人,連黃種人也瞧黑人不起。巴黎這個花花世界中的花花世界喜歡金錢、美女、咖啡、葡萄酒、時裝和藝術,不喜歡貧困和流浪漢的。其實,又有哪裏會嫌富愛貧呢?海南島還是西安還是老家?
午間,在中國餐館,坐在擁擠的需要定餐的餐桌上很香地吃完飯,就在門口徘徊。又看見中國同胞在兜售東西,有香水,有手帕,有中文畫冊。昨天,兩個小青年在我們同行者中甩出十多盒香水,他信任人民幣,他專收人民幣,200元一盒5小瓶。今天,是一個40歲左右的女人,像是“洋插隊”的“老插”,也許是位博士留學生,也許是逃跑出來的。她的穿著極平常,像她的人一樣樸素,她怎麼就像海門街頭擺攤的一個樣,把商店掛在脖子上沿街奔走?到巴黎追逐輝煌,弄得如此累,也算是一種活法,一種浪漫嗎?年輕人都想遠走高飛,在遠處的淒惶隻有自己知道,自己的淒惶自己哭,聽說我們昨天已買過,她很後悔沒碰上運氣。結果,我從商店見到那種牌子的香水,僅值59法朗,10多美元,合人民幣90元左右。昨天,我們一行人讓相信人民幣的同胞賺去了上千元人民幣。這生意,好做。
可他們不隻是做生意的,這叫自費留學。我想起了徐霞村,早年留學巴黎,返國後著有《法國文學史》,譯有《魯濱遜飄遊記》。他在《巴黎遊記》中寫道,“一切的印象都像一個在中國的無聊的雨天。”法國女孩“妖冶的步伐”,“柔媚地笑著。”“路的兩旁有花壇,草地,和多葉的大樹,處處有預備給人坐的椅子。”這情景,依然如故。隻是在六十多年後的眼前,我沒有看見“煤氣燈發著寒光”,也沒有看見“拿著一根手杖在公園裏散步”的年青紳士。
去奧賽博物館欣賞十九世紀藝術作品,完全區別於盧浮宮和凡爾賽宮的宮廷傳統藝術,印象派的風景、人物畫以及雕塑,有傳統的血脈,也有反傳統的前衛藝術探索。宮廷的過於華貴沉重,讓人誠惶誠恐,甚至壓抑得出不了氣。而此館的簡練、莊重和無所不在的純藝術性的建築以及作品的美感,讓人驚歎不已。悠久的曆史文化,從哲學到文學,從音樂到建築,都足以使法蘭西乃至整個歐洲人引以自豪,而顯出某種近似傲慢的所謂人格修養。
我花50法朗帶走的是日本版的奧賽博物館作品精選,還有美不勝收的印象。中文版的圖書,在此館無一冊可購,隻好認三分之一漢字,揣度其間的意思。離開母體文化,我變成盲人和啞巴。而視覺藝術沒有語言障礙。我們讀多了國畫,能親眼觀賞這麼浩繁的西畫的藝術珍品,實在是三生有幸的事。
在博物館頂層的平台上,喝一杯可口可樂,吸一支煙,看身邊石椅上的法國女孩讀分行的法文書,想是詩歌。看她的—副典雅的憂鬱,是在讀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鬱》嗎?沒有歡悅,亦沒有哀怨,清澈而幽深的眼神,真是妙不可言。看來,巴黎的憂鬱是不朽的,依然活靈活現地依傍在我的身旁。陽光暖暖地照著,也不乏清新的微風。眼底是塞納河在靜靜地流,而漂過一艘遊船。遠處可見盧浮宮、凱旋門和艾菲爾鐵塔,整個巴黎大都市的壯麗圖景,是一幅巨大的謎一樣的現實宏圖。
找到蓬皮杜藝術中心,可能在修複什麼,遇上閉館不開放。隻看到化工廠一樣的鐵管子和現代材料的工業化建築物。我想起來了,比起石砌的盧浮宮,鐵質的艾菲爾,這蓬皮杜是鋼化塑料化的抽象物了。巴黎近郊還有高大的煙囪,白煙滾滾,也許經過處理,無妨於生態保護的綠色和諧。
這時,踩高燒的街頭藝人,一對時髦男女,招搖著向十字路口走來。這種民間玩活兒,我小時候在老家的麥場上見過。此時並不覺得稀奇,隻是人種和妝扮不一樣罷了。他們好玩,但他們未必好過,就如同我這過路客圖個好看好玩,如果還想居留巴黎,肯定不好過一樣。何處安身是福?沒有答案。
《作品》二〇〇〇年五期